蘇福忠
朱生豪翻譯的《莎士比亞戲劇集》(以下簡稱《莎劇集》)在中國近代英譯漢的歷史上,堪稱劃時代的翻譯文獻。他在二十歲之前就選擇了莎士比亞,會寫詩放棄了寫詩,會寫文章放棄了寫文章,潛心研讀莎士比亞的作品,用他的話說:“余篤嗜莎劇,嘗首尾研誦全集至十余遍,于原作精神,自覺頗有會心。”想當初,莎士比亞在倫敦戲劇舞臺上功成名就,帶著錢財和名譽榮歸故里,享度晚年,幾十個劇本是生是滅根本沒往心里去。在莎士比亞死后七年(一六二三年),他的兩位演員朋友約翰·赫明斯和亨利·康德爾,把他的三十六個劇本收集成冊,加上頌辭補充完整,付梓出版,稱為“第一對折本”。人們一點沒有意識到,赫明斯和康德爾僅僅出于對朋友的敬意而采取的這一行動,是啟動了一個多么巨大的文化工程。這個工程進入中國,認真準備接下來進行另一種文字施工的,直到二十一世紀伊始的今天,也仍只能算朱生豪一個人。除了他,別說把莎劇全部研誦十幾遍,就是一個劇本讀夠十遍,恐怕也很少有幾個人做得到,包括《哈姆雷特》諸多譯本的譯家們。
說是運氣也好,巧合也罷,重大的文學事件往往令人難以捉摸卻必然會發生。朱生豪在他血氣方剛時選擇了莎士比亞,是莎翁的運氣,是中國讀者的福氣。朱生豪在世界書局出版的他的大譯《莎士比亞全集》(以下簡稱《全集》)“譯者自序”里說:“中國讀者耳莎翁大名已久,文壇知名之士,亦嘗將其作品,譯出多種,然歷觀坊間各譯本,失之于粗疏草率者尚少,失之于拘泥生硬者實繁有徒。拘泥字句之結果,不僅原作神味,蕩焉無存,甚且艱深晦澀,有若天書,令人不能卒讀,此則譯者之過,莎翁不能任其咎者也。”這番話有兩層意思:其一,這是他調動了全部智慧與心血嘗試翻譯詩體莎劇后的嚴肅結論。讀過朱譯本《莎劇集》的人都知道,朱生豪在每個劇本中都盡量試著用詩體翻譯莎劇里的詩;有些譯作相當精彩,例如,《哈姆雷特》中的“戲中戲”,《羅密歐與朱麗葉》中的大量詩篇等等。其二,對莎劇在中國的翻譯經過了解一些情況的人應該知道,大約在上世紀三十年代,中英某些好事機構內定了包括徐志摩、梁實秋等人來翻譯莎劇。這種行為恐怕深深刺激了默默無聞的朱生豪。朱生豪在三十二歲上就譯出了莎劇三十一種,莎翁地下有靈知道后都會驚愕萬分的。莎翁寫出他的第一個劇本《亨利六世》時二十六歲(一五九○年),而最后一個劇本《亨利八世》則是在他年近五十歲時(一六一二年)寫出來的,創作時間跨度為二十二年。僅以這二十二年的人生體驗計,要盡可能貼近真實地理解并翻譯成另一種美麗的文字,只能說是朱生豪的悟性,或者就是他與莎翁的一種默契。
朱生豪英年早逝是不幸的。但從人生能有幾多運道的角度看,他可算應運而生——應中國漢語發展的運道。中國白話文冠冕堂皇地登堂入室,始于五四新文化運動。生于一九一二年的朱生豪趕上漢語白話文從不成熟走向成熟的整個過程。他的家庭出身讓他打下了扎實的古文功底,新文化運動又使他的白話文得到充分的發展。他寫過詩,寫過雜文,白話文的使用遠遠高出一般人。他翻譯莎劇與其說選擇了散文,不如說選擇了極其口語化的白話文風格。這對翻譯莎士比亞戲劇是極其重要的一個載體,是傳統的典雅的文言文根本無法承載的。現在我們提及朱生豪的《莎劇集》譯本,籠統地稱之為“散文”譯本,而實際上其中有大量非常經典的詩歌翻譯。選其一首欣賞一下。
Song
Tell me where is fancybred,
Or in the heart , or in the head?
How begot, how nourished?
Reply, reply,
It is engenderdin the eyes,
With gazing fed; and Fancy dies
In the cradle where it lies:
Let us all ring Fancys knell ;
Ill begin it, —Ding, dong, bell,
—Ding, dong, bell.
這首詩從音步到音韻以及形式,都非常有特色。我們看看朱生豪如何翻譯這樣的詩歌。
歌
告訴我愛情生長在何方?
還是在腦海? 還是在心房?
它怎樣發生?它怎樣成長?
回答我,回答我 。
愛情的火在眼睛里點亮,
凝視是愛情生活的滋養,
它的搖籃便是它的墳堂。
讓我們把愛的喪鐘鳴響。
玎!玎!
玎!玎!
本詩摘自《威尼斯商人》第三幕第二場,是劇中角色唱的,最后一句“玎,玎”為合唱。以舊體詩翻譯,本詩譯得基本上照顧到了每句原文的meaning(意思),形勢基本相同,尾韻也基本相同,而且一韻到底,上口,還翻譯出了喜劇色彩。譯者不僅中英文底子厚,對民間小曲也極熟,否則很難譯出這樣傳神的小唱小吟。如前所述,這樣的譯詩在朱譯莎劇里數量很大,由此我們看得出朱生豪對英詩漢譯所持的原則:譯詩應該有譯詩的形式和規則,不可機械照搬原詩的形式。
莎士比亞的寫作究竟是怎樣的形式,不妨聽聽英國學者的聲音。比如,英國當代著名莎學家羅勃·格拉漢姆在他的《莎士比亞》的《前言》里談到莎士比亞的寫作時,這樣寫道:
這種寫作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他應有盡有:詩句,形象,情節,詩歌,幽默,韻律,深入細致的心理和哲學見解,所創造的隱喻,極盡思想和感情的優美和力量。然而,莎士比亞并非為后世寫作;他不得不為取悅觀眾而寫。正因如此,他的寫作既有獨白、洋洋灑灑的演說,又有插科打諢、出口傷人甚至不折不扣的胡說八道。他借用故事不分地點,不論國界(有些故事顯然不值一借)。他筆下的人物可以俗不可耐,也可以口無遮攔,夸夸其談,或者呼天搶地,狂瀉怒斥。然而,他用心寫,用才智寫,用理智寫,寫得雄辯,寫出風格。
這段文字道出了莎士比亞的既博大與精深,也龐雜與通俗。目前不少人把莎劇當作典雅的譯事來做,把莎士比亞的語言當作優美的文體,以為只有用詩體譯才能接近莎士比亞,這顯然是一種片面的看法。莎士比亞的戲劇寫作用了近三萬個單詞的詞匯量(一般作家充其量五六千),而且為了更富于表達力,他獨創了一種屬于自己的英語表達形式。用英國當代文藝批評家科里·貝爾的話說:“介乎馬洛與瓊生兩者之間,莎士比亞創造了英語的想像力,把這種語言發揮到了表達力的極致……他寫出了無韻詩(亦稱素體詩)——不加韻的短長格五音步詩行——一種具有無限潛力的媒質。”
面對這樣一位富有創造精神的莎士比亞,任何所謂亦步亦趨的翻譯實踐,都會讓他的劇作大打折扣,既存不了形,又求不了神。莎士比亞一生都在尋求突破,有些劇本全用散文體寫作(如《溫莎的風流娘兒們》),而有的劇本幾乎全用無韻詩寫就(如《朱利烏斯·愷撒》),而有的劇本段落又會使用古老的經典韻律詩,我們沒有任何理由再用一個什么刻板的尺寸來翻譯他的作品。這是違反莎士比亞精神的。朱生豪顯然領悟到了這些,因此他在《全集》的《譯者自序》里寫了一段類似宣言的文字:
余譯此書之宗旨,第一在求于最大可能之范圍內,保持原作之神韻;必不得已而求其次,亦必以明白曉暢之字句,忠實傳達原文之意趣;而于逐字逐句封照式之硬譯,則未敢贊同。凡遇原文中與中國語法不合之處,往往再四咀嚼,不惜全部更易原文之結構,務使作者之命意豁然呈露,不為晦澀之字句所掩蔽。每譯一段竟,必先自擬為讀者,察閱譯文中有無曖昧不明之處。又必自擬為舞臺上之演員,審辨語調之是否順口,音節之是否調和。一字一句之未愜,往往苦思累日。
顯然,朱生豪在探尋一種最大程度上翻譯出莎劇的漢語文體。中國的戲劇是唱,而外國戲劇是說。既然是說,那就萬萬不可脫離口語。因此,他譯出了漢語版莎劇的風格,那便是口語化的文體。這是一種很了不起的文體,劇中角色不管身份如何,都能讓他們聲如其人;人物在喜怒哀樂的情緒支配下說出的十分極端的話,同樣能表達得淋漓盡致。例如《哈姆萊特》第四幕第五場中,雷歐提斯因為父親在宮中突然被哈姆萊特誤殺,怒氣沖沖地來找國王算賬。他破門而入,對左右說:
Laer:I thank you; keep the door. O thou vile king,
Give me my father!
Queen: Calmly, good laertes.
Laer: That drop of blood thats calm proclaims bastard,
Cries cuckold to my father, brands the harlot
Even here, between the chaste unsmireched brows
Of my true mother,
King:What is the cause, Laertes,
That thy rebellion looks so giant-like?
請留心這幾句引文,讀者會看出雷歐提斯的開場話是兩行,但第二行只有半句,王后說的話雖低了一行,卻是與上面半行接著的。后邊兩個人對話,同樣是雷歐提斯說了半句,國王接著說下去。這種看似怪怪的排行法,實質上都是為了服務于莎翁的五音步無韻詩。甲角色說了若干音步,乙角色還可以接著說完。這在漢語詩歌來說實在不可思議,但在英語詩歌里卻是理所當然。這好比中國任何戲種,唱腔和道白總是分開的,而在西方歌劇里卻是張口必唱曲子的。不管你對莎劇有多么不熟悉,但只要你學過英語,一看這種英語形式,一定會感覺到莎翁的無韻詩達到了多么高的口語化程度。朱生豪對此認識得顯然更為深刻,于是為了讓人物角色活起來,讓人物角色的語言活起來,這樣譯道:
雷歐提斯:謝謝你們;把門看好了。啊,你這萬惡的奸王!還我的父親來!
王后:安靜一點,好雷歐提斯。
雷歐提斯:我身上要是有一點血安靜下來,我就是個野生的雜種,我的父親是個王八,我的母親的貞潔的額角上,也要雕上娼妓的惡名。
國王:雷歐提斯,你這樣大張聲勢,興兵犯上,究竟為了什么原因?
雷歐提斯的年輕氣盛和怒火中燒、王后的息事寧人、國王的居心叵測和以退為進,從這些不長的對話中看得清清楚楚,甚至超出了原文表達的內涵。在繼續進行的對話中,當國王問雷歐提斯是否不分敵友,見人就要報仇時,又出現了這樣的對話:
Laer:None but his enemies.
這半句話的意思是:只跟他的敵人報仇伸冤,但朱譯道:
雷歐提斯: 冤有頭,債有主,我只要找我父親的敵人算賬。
譯文看似多出“冤有頭,債有主”,但絕無半點發揮,只是把英語none充分調動到了極致,卻又是百分之百的口語化。翻譯莎士比亞的作品既要死扣meaning(意思),又必須注意information(信息), message(啟示) 和image(形象)的綜合傳達,否則別說翻譯莎士比亞的作品,就是一般作家的作品,也很難說把翻譯做到了位。
由于工作關系,我比較仔細、系統地接觸莎劇是在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我知道許多贊賞朱譯莎劇的人都認為他的譯文典雅優美,才氣橫溢,而我在研讀他的譯文時卻每每被他譯文的口語化程度深深折服。我至今想像不出那是五十多年前的譯文。要知道,能夠熟練地富于創造性地駕馭口語,是運用語言的最高境界。朱譯莎劇在解放后沒有被淘汰,在很大程度上是順應了白話文更加大眾化(即口語化)的趨勢。
我到文學出版社的時候,出版社已經印出一本洋洋大觀的五年出書計劃,差不多把英語文學作品所有有名氣的都列在上面。莎士比亞當然是一個重點。當時編輯部已經決定拋棄朱生豪的譯本,另外組織人翻譯莎士比亞。我把朱生豪的本子仔細看看,覺得譯得很不錯,現在要趕上他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編輯部拋棄朱譯的一個很重要的理由是,朱譯是散文體,想搞成一個詩體的新版本莎士比亞。那時候已經有一兩個所謂“自由詩體”的版本印行了。我對比著一看,所謂的詩體也不過是將散文拆成許多行寫出來而已,根本說不上有什么詩的味道,而且文字本來就不高明,加上要湊成詩體,就更顯得別扭。我覺得總的講來,新譯本遠遠趕不上朱生豪的舊譯。朱生豪的中文很有修養,文字十分生動,而且掌握了原劇中不同人的不同口氣。我為了說服編輯部的同志,曾經不止一次在辦公室里朗誦朱生豪的翻譯和新譯中的相同段落,我問他們到底哪個聽起來舒服得多。最后終于讓編輯部的同志同意我的意見,仍保留朱生豪的舊譯,可以分別找人校訂一下,補入文學出版社出版的莎士比亞全集。
這件事我做得很痛快,覺得做了一件有意義的事。實在說,我認為用自由詩體翻譯莎士比亞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因為所謂的blank verse有它的一套規律,對中國讀者完全陌生。如果非要翻成詩體,不用說是十分困難的;如果當時沒有這一改變,莎士比亞全集恐怕到今天也出不來,而且朱生豪的翻譯從此埋沒下去,實在是一件很可惜的事。
我在這里不惜篇幅引用這樣兩段文字,當然是因為它們十分珍貴。這是我的前輩編輯黃雨石先生的錄音整理稿。黃雨石先生本打算寫一本自傳,說說這些歷史陳跡,但可惜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突然患了帕金森病,且病情每況愈下。后來,我力勸他用錄音形式口述一些自己特別想說的話。他做了,雖片片斷斷,難成文章,但近兩萬字的自述材料仍是十分珍貴的。
我們差一點與朱生豪的漢譯莎劇失之交臂!但是我們沒有,除了應該感謝黃雨石以及其他有見地的編輯之外,自然還是因為朱生豪的譯文是金子,貨真價實,沒有因為改朝換代而被淘汰。上世紀五十年代在出版社甄別了一大批解放前的譯本,被淘汰的絕大部分是因文字不文不白,佶屈聱牙。能保證譯文明白曉暢的最好保障是口語化:生動、活潑、詼諧、幽默和文采。口語本身就有高低之分。這全取決于譯者對語言、生活和環境的領悟。朱生豪,據他的夫人宋如清在《全集》的《譯者介紹》里所寫:“在學校時代,篤愛詩歌,對于新舊體,都有相當的成就,清麗,自然,別具作風。”又說:“他在高中時期,就已經讀過不少英國諸大詩人的作品,感到莫大的興趣,所以他與他們的因緣,實在不淺。”
每讀朱譯莎劇,我都會想到朱生豪與莎士比亞的因緣“實在不淺”。他能把莎劇翻譯得通俗易懂而文采四溢,實在是因為他完全理解、吃透并消化了莎劇的緣故。借工作之便,這些年比較系統地閱讀朱譯莎劇,我認為主要成就有以下幾點特別之處:朱生豪提煉出來的口語化譯文,是其最大特色,也與莎劇的文字風格最合拍,因為有口語化做基礎,譯文的表達力極強,劇中各類人物的語言都能體現出他們的身份;朱譯本中大量的詩體譯文,十分珍貴,是譯者用改革的舊體詩翻譯莎劇中的散詩的可貴嘗試; 譯本對劇中部分人物用有含義的漢語名字,例如“試金石”、“快嘴桂嫂”等等,頗具文學味道;據我對其他譯本的粗略統計,較之所有別的譯本,朱譯莎劇的詞匯量是最大的,這與莎劇中獨一無二的大詞匯量十分吻合。最重要的是,他告訴后來者如何翻譯莎士比亞的作品。
誠然,翻譯作品歷來總有遺憾之處,朱譯莎劇也不能例外。朱譯莎劇“謬誤之處,自知不免”,益因“鄉居僻陋,既無參考之書籍,又鮮質疑之師友”造成的。今天,我們所擁有的條件十分優越,應該珍惜朱譯莎劇,糾正錯誤和不妥之處,使之更上一層樓。
朱譯莎劇的劃時代意義在于英漢兩種文字互相“移植”中的空前吻合。盡管到目前為止出了幾種不同譯法的莎劇版本,但是仍然沒有任何一種譯本超過朱生豪的譯本,這是不爭的事實。至于理由,前面已經談到很多,而我始終看重的另一個原因是:朱生豪在翻譯莎士比亞戲劇的時候,消耗的是他二十二歲到三十二歲這樣充滿才情、詩意、熱情、血氣方剛而義無反顧的精華年齡段!這是任何譯家比不了的。很難想像七老八十的頭腦會把莎劇中的激情和厚重轉達多少!誠如朱在完成莎劇大部分翻譯時寫給他弟弟朱文振的信中所說:“不管幾日可以出書,總之已替中國近百年來翻譯界完成了一件最艱巨的工程。”
(《莎士比亞戲劇集》,朱生豪譯,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五八年版,九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