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成
在殖民暴力統治之下,侵略/反抗并非是被殖民者生存狀態的全部歷史。就如一八九三年四月,年輕的甘地乘上了從南非德班到比勒陀利亞的頭等臥鋪車廂,途中一位才上車的白人乘客毫不客氣地命令他搬到行李車廂去,手持該車廂客票的甘地斷然拒絕了對方的要求,但當火車抵達下一站時,白人把警察叫來,甘地被強行從火車上趕下,在茫茫黑夜中孤身一人,凍得渾身發抖;直到晚年時他還說,這是一生中最痛苦難熬的一夜。在此之前他曾努力融入這個社會。倫敦留學期間,他脫下從孟買帶來的又寬又大的印度民族服裝,換上時興的禮服、絲織禮帽、皮鞋、白手套和一只鑲有銀球飾物的手杖。為了梳整又亂又硬的頭發,他特意買了一瓶美發油,并每天用幾個鐘頭時間,站在大鏡子前面連續不斷地練習打領帶結。甚至,他還買了一把小提琴,并報名學習舞蹈課程,又聘請一位法語教員講授法語,一位教員講授演講藝術,以提高自己的英語水平。這恰表明,一個斯洛伐克人可以被馬扎爾化,一個印度人可以被英國化,一個朝鮮人可以被日本化,但在殖民地背景下卻永遠成不了馬扎爾人、英國人或日本人,他們“可以被邀請參加宴會,但卻得不到任何食物”(本尼迪克特·安德森)。
從歷史敘述的角度來看,介于侵略/反抗之間的灰色生存要比單純意義上的侵略/反抗有更為復雜的種族和文化的纏繞。比如就中國的情形而言,一九○五年七月至八月,復旦公學教員李登輝等由上海搭乘二等車出行,忽有美國士兵數十人陸續登上列車,見華人即驅令下車,李某等人操英語與之理論,但最終還是被武力強行驅逐下車(《東方雜志》一九○六年第八期)。本來,近代中國除香港、澳門、臺灣之外,只是半殖民地社會,殖民暴力當不應有在印度、南非那樣恣意橫行,但同樣的事例發生在主權尚屬中國的上海,表明殖民擴張作為一種結構性的權力壓迫,對殖民地、半殖民地普通民眾本無多大差別。或許,近代中國沒有成為真正的殖民地,致使我們并不十分在意殖民統治下的那些歷史感受;再加上在現今中國的歷史記憶中,長期以來作為主流敘事的程式是侵略/反抗,從而又使得介于侵略/反抗之間的灰色生存被有意或無意遺忘。這里且不論對近代以來漸次淪為殖民地的香港、澳門、臺灣,以及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東北和抗戰時期淪陷區普通民眾與殖民關系日常生活史的研究,幾為空白;就連長期以來被認為較成熟的義和團運動研究,對北京失陷后紛紛懸掛順民旗的情形就很少實事求是地論及。常見的是一筆帶過,或干脆斥之為封建統治階級的軟弱怯懦,如上世紀六十年代的典型表達——“充分暴露了封建統治階級仇恨人民,美化和討好帝國主義的丑惡面貌”(邵循正:《編輯說明》,《義和團運動史料叢編》第一輯)。
不過,翻閱現存在場者的記述,順民旗下的灰色生存是北京失陷后生活之常態。聯軍進城之際,人們冒雨而行,泥水過膝,衣衫濕透,攙老懷幼,扶掖而行,哭喊之聲,遠聞數里。居住在宣武門外椿樹胡同二巷,早已心慌意亂的仲芳氏未能出逃,因為考慮到上有七旬老母,下有兄弟弟婦妻室兒女,舉家逃難,所費不貲;再說遠無親族,近無至友,逃出之后如何安身;還有其時秩序已亂,遍地土匪賊兵,即使逃出,不死于洋人,也死于土匪;再說一旦棄家而逃,家中一切勢必為人所搶,得有回歸之日,四壁皆空,何以聊生;最后則是父子兄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毫無一藝之長,在外何以謀食;所以左思右想,“只可將死生付之度外,生則合家聚守,死則合家殉節。惟有形色鎮定,意見不移,聽天由命而已”(《庚子記事》,33頁)。時任翰林院侍講學士的惲毓鼎則已備足兩個月的口糧,城破后市肆雖皆不開,但仍可免于饑餒,是夜篝燈靜坐看書,幾于不知世外事,惟其后兩天洋兵亂入附近民居,搜索財物,才感到擔心,于是“整天至心虔誦玉皇本行集經,叩禮關圣呂祖,求免罪災”(《惲毓鼎庚子日記》,62頁)。作為五城公所差役的王大點,聯軍進城之時,仍在門道上同眾說話,聽說石頭胡同北口外路北小碓房被搶,即至其處得土麥子一小口袋,然后回家食飯,午覺。接下來的幾天里,除瞧頭戴黑盔金頂,吹打銅鼓大號的過往之洋兵,就是跟在搶劫的亂民、洋兵后面乘機發洋財,所得包括舊書數十本,皮衣二件,現錢數十吊,被物、東西若干(《王大點庚子日記》,116—117頁)。
作為被征服者必須遵從殖民暴力的統治秩序。就在北京失陷最初幾天完全失控的屠戮、焚燒、搶劫和奸淫之后,聯軍迅速恢復了秩序,并參照上海、天津租界的統治模式,對各街區進行了接管,規定各國分管界內居民,不論貧富,須在門前插白布旗一面。于是,驚魂未定的民眾不得不在門前插以用洋文書寫“大某國順民”的大旗;也有再加一張用中文書寫的“不曉語言,平心恭敬”的帖子;還有則按照某國旗號樣式,再仿做小旗,插于門前。不久,占領者又規定各家將門口道路修墊平坦,打掃干凈,各鋪戶、住戶每日七點必須在門前懸燈一盞,至十一點鐘熄滅。于是,每至傍晚各家張羅點燈,為防止燈火熄滅,又須時時加以照看,無論風雨寒冷,未敢一日偷閑。再就是占領者規定爐灰穢土,街前不準堆積,由于無處可倒,家家只有將之存積院中。此外,占領者還規定不許居民在街巷出大小恭和潑倒凈桶。“大街以南美界內,各巷口皆設茅廁,任人方便,并設立除糞公司,挨戶捐錢,專司其事。德界無人倡辦,家家頗甚受難。男人出恭,或借空房,或在數里之外,或半夜乘隙方便,趕緊掃除干凈。女眷臟穢多在房中存積,無可如何,真所謂諺語活人被溺憋死也”(《庚子記事》,58頁)。
當然,這種臣服關系以殖民征服者的暴力強制作為基礎。本來,聯軍發起義和團運動之役,真實動因雖為其時正在形成的帝國主義體系對市場和資源的壟斷需要,但借口卻是義和團運動期間日本、德國外交官被殺,以及中國軍隊和民眾攻打東交民巷使館。作為懲罰和報復,德皇威廉二世特意給德軍下發敕令,明確聲稱:“無須寬恕,也不留俘虜,那些不愿意低頭者將斬于你們的劍下!就像一千多年前蒙古汗讓英名于今仍受尊重一樣,你們也應將德國人的名字讓中國人在下一個千年中也牢牢記住。除非閉住雙眼,否則誰都不敢正視任何一個德國人。”(轉引自Paul Johnson,The Answer to Terrorism? Colonialism, In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9,10,2001)再看具體的懲治情形,當時在場者記述:“洋人勒催,有不遵行者,毒打治罪。鋪戶住戶誰不畏禍,只得按款遵辦。”(《庚子記事》,42頁)而且,暴力之下確也做到有令必行、有禁必止。具體來看,門前打掃衛生,洋巡捕動輒挨戶踹門而入,勒令潑水掃街,人聲鼎沸,舉巷不安;再看每晚門前點燈,洋兵數名,身背洋槍,手執馬棒,晝夜沿巷巡查。偶有未點之家,或燈被風吹滅,洋人將門踢撞,無論男婦揪出痛打;然,最苦者乃為不準在街上出恭的規定。自北京大亂之后,淘茅廁、凈便桶之人,均無形影,居民不得不將糞溺潑于街市。聯軍攻占北京之后規定不準沿街出恭,一些區域也曾設立茅廁,但在沒有設立公共廁所的區域,居民“凡出大小恭或往別界,或在家中,偶有在街上出恭,一經洋人撞見,百般毒打,近日受此凌辱者,不可計數”(同上,67頁)。
為盡可能地減少傷害,矮檐下不得不低頭。北京失陷之初,未能及時出逃的居民,無論仕庶商賈,將門前標識的官銜、堂名、門對,盡行刮洗干凈,有刮之不及者,用青灰刷抹。后來,經歷一日數次的搜尋,居民們公議集資,每家三二金不等,購辦羊酒瓜果茶糖等物,送往占領軍兵營,按送禮之家,各給洋文護照一張,以使洋兵不來攪掠。仲芳氏一行就于九月五日、十日、十二日分別給駐扎在附近善果寺、長椿寺、安徽會館的德國占領軍送去了犒賞品,并得到了相關護照。九月十七日下午,當五名洋人闖進來時,由于有此護照,洋兵即時而行,并未進院。少頃,又來洋人二名,一在門前等候,另一進入院內,也是因為看了護照,“伊亦點首會意,仍進各屋略為看視,幸未開箱柜,亦未攜失物件”。這里所以加了個“幸”字,因為“他處護照,間有不靈,洋人佯作不識,仍進房搜擄財物”(同上,41頁)。十月初,各界官紳倡率設立安民公所,由華人自己組織勇丁保護街巷,輯捕盜賊。仲芳氏所在處的華人管理公所名曰“華捕局”,各戶按上中下三等,每月捐資,招募練勇巡街下夜。再由于洋人經常隨街拉夫,充當苦力,有頭面的官紳又倡議設立苦力局,每逢洋人需要差役,俱由局中捐資雇人前往應役,不令其挨家扣拿人口,還可以工代賑,養贍一些失業之人。此外,華捕局會董與洋人商議,對于住戶每日灑掃街道,門前點燈,由局中華人練勇負責督催經理,以使民眾“免受洋人之擾,是以各街巷家家歡悅”(同上,41頁)。
值得注意的是,被征服者并非總忍氣吞聲、逆來順受。英、美、日三國最初攻入北京之時,挨家搜掠,進入十月以后,見街市蕭條,無可劫掠,故為沽名釣譽,竭力保護。三界商民,只求目下稍安,商議集資向占領軍送萬民牌傘,以示感謝。據說,那天德國占領軍見“美界”商民用鼓吹將萬民牌傘送至美提督各官,也到魏染胡同廣源銀號,問其執事,言“美界”紳民既送旗傘于美官,德界亦宜如是,爾應首倡此舉。得到的回答卻是,“德界百姓因劫掠騷擾,均遷徙出境,街巷竟不見一人,萬民傘等一家一名,今家家逃避,何從得其名乎?”(《庚子大事記》,35頁)此外,在場者的記述還表明,被征服者們對殖民占領多有極強的抵觸和怨懟。一九○一年二月六日,作為差役的王大點頗為憤恨地記下了,“晚有德界洋兵查燈,輪我屋該點,椿出,被洋兵抽打兩下。此記”(《王大點庚子日記》)。十月中旬日本占領軍將占領的舊太倉之米發糶,每老米一石,易銀二兩五錢,接著又將占領的京、通各倉糧食,悉數以輕價發糶,客觀上也確使兵燹之后的北京,米糧無所匱乏,市價亦得到平抑,但楊典誥則認此舉不過是“于茲既市美名,又得沽價,京、通十七倉之糧食,所得不貲,可滿其欲壑矣”(《庚子大事記》,34頁)。在這之前他記下了日本在東城戛戛胡同某高官府第水井之中起出三十萬兩白銀,該家人曾托人婉言向占領軍商議,請以十五萬兩為報效,但卻被遭到拒絕,銀兩悉數載還東瀛。
與之形成鮮明對照的,是被征服者對民族認同更深的感受。以門前懸旗點燈為例,義和團運動在北京風起云涌之時,各戶也被傳知每晚門首各點紅燈一個,以助神道滅洋之舉,此后,義和團還傳令各戶懸掛紅旗,不久由于辦團練命下,各戶又被要求更懸黃旗,雖然也是一擾亂之舉,但在經歷殖民暴力之后的在場者卻說,其時雖然滿街紅燈照耀,而民間尚無苦楚之事,“迨七月洋兵進城,令家家點燈時,乃真苦也”(同上,32頁)。同樣的情形,是到了一九○一年六月初,占領軍大部分撤離,城內城外各段地面,歸還步軍統領衙門五城巡緝,華官仍遵章派練勇,分兩班日夜巡邏街巷,各守段落,夜間亦聞巡更鳴鑼,并奉慶親王諭,掃除街道,晝則潑水,夜則點燈,所以去污穢便行人,昔中國舊典,所應為者。深受占領軍之擾的仲芳氏說:“各街巷掃街、潑水、點燈、倒土、出恭,夜行等事,暫多松懈,不甚嚴查究責,究竟我兵同氣連枝,互相憐憫,不比洋人橫暴耳。”(《庚子記事》,41頁)
尤其是,患難之中更顯鄰里相扶之誼,血濃于水的民族之情,以及在恐懼和匱乏中的人間忠義。對家里有老有小的仲芳氏來說,占領軍屢次上門搜擾,所幸同巷鄰居程少棠精習德文,幫助書寫洋文貼于門首,稍藉保護。再以友人馮秀亭則飲食起居俱在其家前廳,時刻相伴,“洋人來到尤蒙其迎面周旋,實予全家之所倚賴也”(同上,42頁)。曾授翰林院編修的任華學瀾則在聯軍入城最混亂的日子里,巷內米堆房被搶,家人拾得若干什物,得知后則急令其拿出,并申斥之。友人在城破后自盡殉國,他四處張羅購買棺木,并將自家不多的米送去五十斤。后來,又得知對門書吏辦薛某家斷糧,“送其米一小袋”(《庚子日記》,117頁)。身處下層的王大點雖曾幫作為占領軍的印度兵、德國巡捕尋找妓館,并帶領美國兵至同春樓旁買酒,但卻從來沒有舉報或出賣所知道的義和團民。如一九○一年春節在給院鄰東室陳家拜年時,他就見到因習拳而逃避抓捕的陳家女婿,并與之“坐談多時”。此前,聽說朋友張三被英界巡丁認作義和團成員而被揪走,急忙找人打聽消息,并同眾人一起找到華人王姓巡丁處說情,折騰了四五天終將此事免于被追究(《王大點庚子日記》,120—121頁)。據說,這一年的年關之際,各鋪戶業主對于所欠賬目,雖間有開帖取討者,但“尚不十分勒索”(《庚子記事》,71頁)。
在這個意義上,介于侵略/反抗間的灰色生存,雖在順民旗下沒有太多驚天動地的壯舉,但也并非一切微不足道。畢竟,殖民暴力處心積慮地用屠戮、搶劫,以及后來的懸旗、張燈、打掃門前衛生等各種方式脅迫被征服者,不就是想將他們作為華人在中國的土地上清除和抹殺,中國人自己豈能再將之矮化或有意冷落。再說,如果需要譴責,應受到譴責的也不是受難者,而是作為侵略者的殖民暴力。所以,當在日本橫濱發行、由梁啟超主持的《清議報》屢發評論,斥責送萬民傘、德政牌及自稱順民,乃支那人的奇恥大辱,蓋生成奴隸性質,甘心服人者也;而時居上海,同樣也主張維新變法的孫寶則大不以為然,他說,撫我則后,虐我則仇,古之常理,何足為恥。且當時力既屈矣,使猶不服,惟有盡受西人之屠割而已。未聞不忍其為奴隸者,反忍其受鋒刃也。人誰不愛其死,世固有以死拒人者,而其發源仍出于救死之心,冀幸未必死耳。若絕無可望,而始終不屈,以為高者,此梨州所譏宦官宮妾之所為,臣猶不可,何況于民?“吾不意海外新人,而猶守此陋見,殊可怪也!”(《忘山廬日記》)再從今天的角度來看,當我們設身處地感受這些被征服者的無奈和不得已時,更需改變以往那種與殖民暴力相似的思想方式,順民旗下的灰色生存也就應作為近代華人歷史的一個組成部分而被重新述說和銘記。
(《庚子記事》,仲芳氏著,中華書局一九七八年版;《王大點庚子日記》、《庚子大事記》,楊典誥著,《惲毓鼎庚子日記》,收入《義和團運動史料叢編》,北京大學歷史系中國近現代教研室編,中華書局一九六四年五月版;《忘山廬日記》,孫寶著,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三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