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歷木猴新年手記

尼　瑪

藏歷年對于我的家鄉來說是一年中最為隆重的節日，可以說一入冬人們的閑談和忙碌無不與藏歷年有關。與往年一樣，今年單位還未正式放假，我便迫不及待地購置完年貨匆匆忙忙地往家趕，在城市喧鬧的氛圍中浮躁地生活了一年后，我渴望早些離開這里，投入家鄉古樸、純真的懷抱中，感受別樣的節日氣氛。我的手記也從藏歷29日開始。

藏歷十二月二十九日大風

這些日子村陌小徑上極少見到大人們的蹤影，他們正在家里炸“卡塞”(類似麻花的面食)和烙“庫熱”(面餅),每一家的屋頂都飄著裊裊的炊煙，香噴噴的氣味彌浸在村莊上伸手可及的天空。在農村“卡塞”和“庫熱”既是一種藏歷年的供品，也是必不可少的節日食品，特別是在節日過后春耕時，又成了極好的簡便食物。可在城市里自家做的已經極少見了，他們只需從郊區的農民手中購買后供奉在家中。

這兩天也是各家打掃衛生的時間，平素因忙于農活無暇顧及的角角落落人們都要認真地清掃一遍，掃出來的垃圾倒在離家遠些的路口，其寓意就是把將逝的一年中積累起來的一切不凈掃除干凈后，迎來嶄新的一年。因而，這兩天拾掇房間的習俗也別于尋常，它不但是一種衛生大掃除，更是一種迎接新年的儀式。極少洗頭的孩子們這兩天也被大人們強按在盆中，使勁地搓出一塊塊汗泥。

一切辭舊歲的儀式要在今夜開場啦。白天家人們仍舊在忙一些瑣碎的準備工作，父親盤腿坐在一隅一針一線地做經幡，五彩的小方布按沿襲了上千年的習俗從上到下藍(天)、白(云)、紅(火)、綠(水)、黃(土)的順序縫在前些天砍來的高大的樹枝上。母親在給發酵停當的青稞加水，頃刻間醇香的酒氣飄滿整個農舍。孩子們則在院子里嬉戲，他們偶爾爭論的話題也無不與過年有關。雪下了幾片，但最終無功而返。村莊寂靜無比，似乎也在耐心地等待晚上的辭舊儀式。

夜幕將臨的時候，家人們便各自忙開了。母親在灶前煮“古吐”(即29日喝的面疙瘩湯),這是一年365天中唯獨這天才吃的食物，里面要放上豌豆等9種拌料。如果細心地觀察，今晚的許多事情都與“九”有著密切的關系。古吐還未熟時，父親就在兩個破舊的小編筐里放上舊布條、青稞粒等各種舊東西，并用青稞秸桿做兩個“十”字，一個編筐放一個。之后一人拿一塊糌粑團，各自往身上的各個部位碰，且嘴里不停地說“把一切疾病、痛苦都帶走吧”!碰完后把糌粑團掰成兩半，一個編筐放一個。父親還跑到牛圈里拿著糌粑團對每頭牲畜也擦了一遍。

這時，孩子們按照大人的吩咐已經撿到了9個人樣的小石頭立在門口，在每個“石人”的面前還擺上以石塊代替的石碗，這些石人被稱做“尼姑”，她們是今晚每一戶人家最尊貴的客人，待到古吐做熟時，第一個要端給她們。古吐做熟時，母親便端著往“尼姑們”的“石碗”中倒一些，嘴里說“請尼姑們吃，請尼姑們吃”,然后在她們的石茶碗里倒上茶和糌粑說“請尼姑們喝，請尼姑們喝”,最后就用搗火棍將其一一推翻,說“請尼姑們回家吧，請尼姑們回家吧”。這一舉一動在別人看來像是幼稚的孩童在做游戲，其實卻蘊涵著深刻的民俗情感?？畲^“尼姑們”后，父親和姐姐分兩路去扔被稱做“濾”兩個小編筐。這是辭舊的最直接的表現，他們把代表著疾病、痛苦和各種災難的“濾”扔在離家較遠的路口后，頭也不回地往家趕。

最后，一家人才圍在家中喝古吐,談笑。在古吐的面疙瘩中還要包上辣椒、羊毛、鹽等東西，吃到辣椒的是“心狠手辣”,吃到羊毛的是“心慈手軟”,吃到鹽，說明這個人動作緩慢，做事懶散。因而在吃古吐的時候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吃到不好的東西而被人哄笑。這樣，吃古吐又成為一個很有意思的團圓飯。每個人都要喝得很飽，俗話說“吃古吐不怕吃出病，吃古吐不怕吃出命”。

藏歷十二月三十日大風

明天就是藏歷初一了，各家各戶都在緊鑼密鼓地籌備著。二姐和二姐夫一大早就開始給家里的每一扇門窗換上簇新的“香布”,整個農舍頃刻間呈現出喜慶的節日氣氛。母親和大姐在佛龕前用“庫熱”和“卡塞”壘“疊尕”,上面再放上五顏六色的糖果和各種時新水果，前面擺上酥油坨、磚茶、冰糖以及羊頭、青稞苗等大凡與農民的生活息息相關的東西。這時父親也做完了“切瑪”，把采自自家地里的幾枝顆粒飽滿、金燦燦的麥穗插在上面，叫人想起秋天那金色的麥浪。所有這一切敬獻給神的供品，無不表達了農民們對過去的一年所取得的豐碩果實的喜悅和對來年風調雨順、五谷豐登的祈求。

父親和姐姐的孩子們在廚房里用面粉往墻上點“星點”,用拇指在經過幾年的煙熏火燎后變得漆黑的墻壁和梁椽上點一些像星星一樣的白點后，整個廚房就明亮了許多，灶前的墻壁上點出的“蝎子”,也顯得栩栩如生，仿佛正悠然從灶前經過似的。

入夜后，全家人圍坐，觀看西藏電視臺的藏歷新年晚會，動聽的歌曲，優美的舞蹈，詼諧的小品、幽默的相聲使整個農舍沉浸在無比歡快的氛圍中。這兩年，隨著村民們現金收入的不斷增加，在村里興起了爭相購買電視機的熱潮，藏歷年期間看電視節目成了老少皆歡的活動。

藏歷一月初一陰

忙碌了將近一個月，藏歷年才真正到來。今天是初一，家人們也起的分外早。姐姐一起床便到離家不遠的地方汲水、煨桑煙。按照習俗，這一天誰要汲到第一桶水，新的一年里這家就十分走運。即使姐姐未能汲到第一桶水，但也算很早，家人也就覺得十分高興。母親起來后則在灶前準備做“羌歸”。羌歸是一種類似于古吐的食物，是在揉好的糌粑里放些酒埋在干草中發酵停當后，與開水一道煮制的，散發淡淡的酒味。這是藏歷初一早上必須喝的。

孩子們也起的比平時早，他們并不是想要幫大人們干什么，而是惦記著鎖在衣柜中已經很久的新裝。這一時刻對于他們來說已經盼望了許久許久。他們急切地催促大人們快些給他們穿上新衣服，好讓他們早些跑到打谷場與各家穿著新衣的孩子打“阿久”(一種玩石子的游戲)。大人們在匆忙地喝完“羌歸”后，給孩子們穿上新衣，自己也換上了新裝。在我幼小的時候，今天應該是到各家轉切瑪,互祝吉祥的日子。記得那時初一的早上，每家都要派兩個人到各家轉切瑪,一人捧著切瑪，一人提著青稞酒，十分熱鬧。但是，現在這個習俗已經沒有了。問父母其究竟，他們說，現在農戶比先前多了幾倍，要挨家挨戶去轉，一天也轉不完，于是大家一商量，在幾年前就停止了這種習俗。

藏歷一月初二晴

從今天開始是走親戚的日子，村陌小徑上除了穿著艷麗的新衣玩耍的孩子外，出現了背著柳條筐，手提青稞酒桶的大人。他們是到村里的親戚家拜年的。上午開始，我們家也來人不斷，幾個兒時十分要好的朋友不期而至，令我興奮不已。我們邊喝著青稞酒，邊談論著各自的工作和許多很有意思的話題，唱一些眼下在西藏十分流行的歌曲，留他們吃過午飯后，他們又極力邀我到他們的家中玩，轉完了幾戶人家，喝足了各家自釀的青稞酒，唱得嗓子也有些沙啞時已經晚上11點了。

藏歷一月初三陰

今天是星期一，在藏語中是“達瓦”。這天一向被農人們認為是一周中的良辰吉日，因而在屋頂樹經幡的日子就定在了今天。約莫上午11點的時候，每戶人家的房頂都是人頭攢動，人們虔誠地將去年插上的經幡拿下來，把前些天剛精心制作的經幡煨過桑煙后插在屋頂的每一角，然后，莊嚴的祈求儀式開始了，一家人按長幼順序站成一行，手里攥著青稞粒、糌粑，異口同聲大聲地喊大致意思為“請享用這桑煙”的一段話后，各自又說些身體健康、全家幸福、六畜興旺之類祈福的話。最后，一家人還要圍坐在屋頂，一起喝茶或青稞酒。就此插幡儀式圓滿結束。

插幡儀式是新年十分重要的一項內容，是款待神靈，祈求神靈降福的儀式。顏色鮮艷的經幡與各家接收電視信號的各式天線并排立在每一家的屋頂，顯得和諧而別致。

下午，十幾戶家庭主婦提著各自的青稞酒到每一家去祝賀新年。她們大多一會兒的功夫就喝醉了，到我們家的時候，已是相互攙扶著，唱著歌進來的，進門后也不坐，在院子里圍成一圈跳起了“果諧”。因為有些醉意，平素鄉下人特有的靦腆全然不見，每個人都顯得極為投入，一曲接一曲。熱鬧的果諧一直跳到夜里12點鐘。在小孩們哭喊著要睡覺的催促下，意猶未盡地往回走，并約好了明天在誰家繼續玩。

藏歷一月初四晴

今天依然是走親串友，喝酒唱歌，整個村莊也勝過前兩天的熱鬧。值得一提的是，姐姐的3個男孩和他們的幾個伙伴在午飯前就喝得酩酊大醉了。這在農村并不是一件很稀奇的事情。一到節日看見大人們喝著青稞酒、唱著酒歌，那高興的樣子，他們也按捺不住了，幾個要好的小朋友相約，從父母或爺爺奶奶那里要來青稞酒，聚在家門口空地上一面說著一些故做成熟的話，一面相互敬酒。大人們非但不阻撓，還要給他們備上頭道酒，因為只有過年時才允許孩子們喝一點酒。孩子們有些造作的醉態，自然給節日的村莊帶來了許多笑聲。

藏歷一月初五陰

今天是星期三，藏語叫“拉巴“，與星期一一樣被農人們視作良辰吉日。早上我起得分外早，因為要跟姐姐一道去山上插經幡。太陽還沒有升起來，背著經幡和柳條背筐的人們已經聚集在山腳。這是我們村里最高的一座山，雖然并不陡峭，但爬起來卻需要近一個小時。人們有說有笑地爬著，一路上每隔幾百米還要煨一次桑煙，敬一次神。到山頂時，大家都顯得精疲力盡了，各自掏出青稞酒開始喝起來。長輩們叫年輕的女孩們起身不論男女老幼敬三杯酒，這三杯酒不管你有什么理由都必須喝，喝完三杯酒大家就開始找各種理由，讓別人喝罰酒，諸如沒有穿氆氌、襯衣不是新的、沒有戴“加薩”帽等等都是理由，人們在山頂叫著、笑著、唱著、鬧著，無比興奮。待到將要下山時，大家把經幡都樹起來綁在一起，鮮艷的五色經幡便在山頂遒勁的風中獵獵地飄動。插完經幡后，大家手拉著手唱著歌下山，家庭主婦們已經準備好了酒，在山下等候著。因而一到山下依舊是喝酒、唱歌、跳果諧,直到午飯時間為止。

下午，各家的男人們聚在村口的開闊地，玩“疊工”。疊工是一種很古老的游戲，是將牛角固定在一根木棍上，向天立著，人站在離牛角50米左右的地方，用石子投擲，誰打中，說明新的一年里這個人的運氣一定很好。根據其玩法，我們將疊工戲稱為“鄉村保齡球”。這項游戲也只有在藏歷年時候進行，即使是望果節這樣隆重的夏季節日，也從不舉行這樣的活動，其地位也由此可見一斑。現在，疊工也吸引了許多年輕的小伙子，因為，城市里工作的我們每每在玩疊工時，都要在牛角里裝錢，誰打中誰拿錢，比賽的興趣大大地提高了。不知是何故,村里的婦女們卻無緣這個游戲，因而她們成了最熱情的觀眾和啦啦隊。

藏歷一月初六陰

假期轉瞬間便到了，今天就要返回拉薩了，想想藏歷年期間叫人難以忘記的日日夜夜，真希望自己能夠多待幾天，抑或永遠在這里生息。但是，父母親已然為我打點好了行囊。

別了，我日益發展的小村，明年這時讓我們欣喜地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