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一份舊報紙,上頭有朋友一篇舊日文章,寫的是一個深閨少女青春期的憂郁,文字甚是凄傷。美術編輯給這樣一篇文章配了一幅線描畫,畫面是一幢爬滿爬山虎的舊樓,有個院子,院門緊閉;門前小巷電線桿下斜倚有一輛單車。筆觸極為細致,甚至連單車鋼圈的輻條也可以清晰的一一數出來。
我不知道這位美編是匠心獨運呢,還是不經意間的妙手偶得!再沒有別的畫面可以配得上這樣一篇溫婉的文字了,也再沒有什么更為熟悉的場景可以如此這般一下子勾起我們對那些遙遠青春的回憶。
一整個沉悶的夏天;忽然到來的暴雨;雨后碧綠的爬山虎葉片;棲居藤葉間鬼頭鬼腦的壁虎;一切生靈瞬間抖落的雨水;當然還有那個春心萌動,終日向往著院子外面的世界,卻又不得不在母親和學業的規避下,悶在樓上讀那些早晚有一天注定要被遺忘的書籍的二八年華的少女。昏睡沉沉的夏日午后,小巷電線桿下的那輛單車對她是怎樣巨大的一種誘惑啊。
而畫面是靜止的,文字是靜止的,連回憶起來仿佛整個青春期從表象上看都是靜止不動的,雖然它下面奔涌著澎湃的年輕血液的激流。
轉動著的是一直忘了關掉的CD機。我盯著舊報紙,被文字和那樣一個畫面所蠱惑,一度忘記了流動的音樂,直到被那種鐵一般堅硬的靜止狀態所驚懼,才猛然蘇醒過來,察覺到了音樂的存在。
然而片刻之后又是一大段空白,靜默良久,然后才是一段懶散的口哨響起來。我無端地覺得這樣一段口哨是在一個月明星稀的晚上或者是一個雨過天晴的黃昏,由一個蹬著單車在碎石子的林蔭道間無所事事漫無目的不知道往哪兒去就那樣胡亂騎著的少年制造出來的。
也許他胯下的正是那輛倚在電線桿上的單車。他經過了小巷,經過小鎮河流上的石頭橋,經過螢火蟲漫天的林蔭道。他偶然回頭的時候,不知道看到被爬山虎覆蓋的小舊樓上的少女沒有。但是,他的口哨卻留下了,留在這個暑熱漸消的小鎮夜空,縈繞著,久久不能散去。
那個女孩子會去翻一翻唱片封頁里的文案嗎,如果她這樣做了,她就可以在那首叫作《往事如昨》的歌詞下面發現吹口哨的人。這個人乃是一手打造出“雨果唱片”這一個品牌的易有伍,大家都叫他老易的。老易真是很老了,老得幾乎和這支歌的原唱鄧麗君一般大小的年紀。只是再老的人,他也總有著只屬于他自己的青春歲月。在那個年月里小易蹬他的單車吹他的口哨從誰家的門前經過了呢?
我去翻那個文案,看到唱歌的人不是鄧麗君,是黃紅英。這個人要年輕得多,要更加接近舊文文字里的那個少女,我聽她一遍一遍吟唱,就好像聽著那個少女的歌吟,那樣的反復低回:“……往事或許有多少,值得你編織回憶……白云留給我往事如昨,心里有話對誰說;如今我才嘗到相思滋味,相思滋味苦澀”,真是哀怨。而伴隨哀怨的吟唱時而響起的口哨聲聽起來雖然懶散,卻也平添了無盡的凄涼。
為什么思憶起來總是清幽淡涼的滋味呢,為什么不讓那樓上的下來,讓那盲目漫游的騎士停下車來稍候片刻,讓他們在橋邊或者在林蔭道上相遇,讓那月光、讓那螢火蟲把他們包圍……
我把舊報紙在臺燈下輕輕拖動,于是我看到那插圖里的單車在爬山虎遮蔭的小巷里脫離了憑依的電線桿。于是我看到在往事里閱讀的少女緩步下樓到院子外跨上單車的身影消失在淡淡的夜色里。
我關掉臺燈,讓單車、背影、爬山虎、青春、往事、歌聲、口哨聲……一切的一切都被窗外撲面而來的夜色徹底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