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 日
晴朗的臘日是美好的。清早出門,田野里有霜,像細細的面粉一樣,撒在翠綠的冬小麥上。紅日掛在東邊的堤樹上。大路已被嚴寒凍住,棉鞋踏在上面,吱吱作響。
這是一年中最冷的時候。三九四九,凍掉屁股。鄉下人講道。池塘里結了厚厚的冰。媳婦們來洗衣服和青菜,都得將冰層敲開,老頭子們來飲牛也是。那些女人們蹲在水邊,手與臉都被嚴寒的空氣咬得通紅。
小孩們放了早學,回到家里,與兄弟姐妹們擠在門廊下面。一邊曬著薄薄的太陽,一邊烤火。火盆里烤著的蠶豆粒,慢慢地變得焦黃,忽然就裂開來,撲地吐著熱氣。門前是沐浴在陽光中的樹,槭樹與槐樹都已僅剩鐵絲一般的枯枝。楝樹好一些吧,一簇一簇的楝果子還掛在枝上,正好引來幾只陽雀與麻雀停在上面撲撲地啄食。這些陽雀與麻雀都還很小呢,它們的小嘴是黃黃的。它們才剛剛會飛,它們不過是借著楝果在磨著小嘴罷了。老陽雀與麻雀是懶得做這樣的事情的,它們一動不動地站在枝頭上,心中打著曬在門廊上的臘肉的主意。
過年的賞心樂事
過年的賞心樂事有:炸得胖胖的年糕。口袋里的零食。初三初四來拜年的表弟表妹們的新衣。平時很少到家里來的客人,一進門就做著揖,大聲喊著拜年拜年。村子里鞭炮的味道。貼在門邊的春聯,有的字寫得很難看,像鬼畫的桃符,是家里上小學的學生寫的吧。年紀大的人在巷子里見到就忙彎腰拱手,蠻講禮的樣子。狗吃多了肉骨頭,變得懶洋洋地蹲在門口,一聲不吭,只發愁如何消化。村里的小子們昨天賭了一夜的錢,贏了的固然是皆大歡喜,輸得凈光的家伙一臉沮喪,一點也不像在過年的樣子。大年初一雪后天晴,這樣的天氣也是有的,田野上堆滿了雪,路上卻走著一隊隊拜年的人,穿著花花綠綠的新衣裳,也很有意思。路上結上了冰,騎著自行車去拜年的人,因為要到很多親戚家里去,所以急急忙忙地趕路,摔倒在路上,禮品與糕點撒了一地,弄得一身狼狽不堪,也很有意思。送財神的乞丐來,母親即便不情愿,也要到米缸里盛米出來,臉上還要有笑容,真是難得啊。
大年初一
三十夜里,小伙子們忙著賭錢,當家的男人與女人要守到子夜里迎年,小孩們正在年關的興頭上,一年終了,倒是最晚睡下的一日。所以初一的早上,能早早地起床來,實在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吧。但遲早會被鞭炮吵醒,堂屋里已經涌進來拜年的人,拉開帳子,看到外面紅日滿窗,看到徹夜未熄的燈光已變得黯淡,也該起身來迎接新的一年吧。這一天要去好多人家拜年啊。村里,由堂叔堂伯,一直由村頭到村的最后,每一家的堂屋里,去作揖。見了人就講恭喜恭喜。直到太陽當空,才能回轉到家里,接著昨夜的牌局,打紙牌。我還要領著弟弟妹妹到鄰村去給兩位姨婆拜年。她們分別是我父母的姨媽,而且,她們還是父親母親當年成親時的媒人。下午的時候回來,還可以看見做泥瓦匠的父親收下的兩個徒弟來拜年,坐在客屋里喝酒,一個姓洪,一個姓朱,臉上都喝得紅紅的。不知從哪一年起,他們就不來啦。
大年初二
在我的印象中,大年初二的天氣好像總是不好。下雪,狂風,是常有的吧。可是無論刮風也好,下雪也好,一大早就會被母親叫起床來,到汪梁崗我舅舅家去拜年。我們兄妹四個人,拿著酒與麻糖,走三四里地,沿一段高高的河堤,走四五里地,過京廣線的鐵路,走上二三個小時,才可到舅舅家里。那時候外婆還在,一直在盼著,看到我們,當然會非常的開心,舅舅領著年紀小一些的表弟與表妹,去了一個姓劉的村子,我舅舅的舅舅家里去,他這一天都不會回來,他在劉家有許多表兄弟陪著他喝酒打牌。一般都要等到深夜里才醉醺醺回來。
吃舅媽做的中飯,看舅舅自己寫的春聯,吃外婆掏出來的零食。和我們一起到舅舅家來的還有姓朱的弟兄三人,他們都是舅舅的堂外甥。
我們四個人依例要被留在舅舅家,等明天父親來拜年一起回去。深夜里舅舅領著小表弟小表妹們回家,一起吃宵夜,然后在堂屋的燈下打麻將,我就是在那里學會打麻將的。夜里與表弟們好幾個人,便擠在一張床上。
后來我們幾個人慢慢地長大了,我們不再留在舅舅家里過夜。后來我外婆也去世了。后來姐姐妹妹先后出嫁,她們也不會在初二來舅舅家里。只有我與我弟弟,初二由家里出發。我結了婚以后,有時候會住在城里,我由城里坐公共汽車,弟弟則一個人騎著自行車來,有一年,下很大的雪,弟弟一個人由雪地里走來,一身的泥水,好像就是這一年,外婆去世,再不會坐在門口將她的幾個外孫等候了。
那朱家的三弟兄,都比我們要大,最小的一個家伙,也是與姐姐同年生的,好像從前還有人想為他們說親。大年初二我們都是一起喝酒吃中飯的。他們先后結了婚,生下了小孩,所以每過一年,他們的人數都會增加,結了婚的新媳婦啊,新生下的小孩啊,有幾年,一桌酒席都坐不下來。后來,他們也慢慢地不大來了,因為他們的親舅舅,我們的堂舅,也去世了。他們初二,也就不用出門拜年。
所以只有我弟弟與我,這一輩子,如果舅舅與舅媽在世的話,大年初二,還是要去給他們拜年的吧。可是我弟弟已經找到了一份遠在廣西的工作,從明年起,他未必就能與我同路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