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下的狗越來越少了,狗都進了城。在我住家附近的大花園里,只要是晴好的清早,往往狗比人多,通常是一個人領著一只狗,有的領著兩只狗,甚至三只狗,在花園里時而疾奔,時而漫步。人無所事事,只要繩子不從手里滑脫,就可以天南地北地想些心事,狗卻不同,它似乎對什么都新鮮,這兒聞聞,那里嗅嗅,有時還要啃兩口帶著夜氣的草,若遇同類,它就一面文雅地發出吠聲,一面追逐。狗走在前面,人跟在后面,快和慢是由狗決定的,狗牽著人。時辰一到,主人發出指令,狗就知道要回去了,雖然對草地戀戀不舍,但狗的本性使它懂得主人是它的神,主人至高無上,它只好給新結識的伙伴打聲招呼,走出了園子。
城里的狗真幸福。鄉下的狗跟主人一道吃,而且伙食標準比主人次,比如飯里加了太多的雜糧,主人就要把米粒剔盡,雜糧留給狗吃;主人燉了豬蹄,狗絕對沾不到一粒肉星子,只能啃骨頭,雖然狗喜歡啃骨頭,可到底不如吃肉那么方便,而且,狗喜歡啃骨頭說不定也是人的誤解,世世代代的鄉下狗都只能啃到骨頭,我們就以為那是狗的天性了;狗吃飯的時間也要晚一些,主人沒吃完,狗槽就是空的,必須等到最幼小的主人都放下碗,才有一瓢湯湯水水的殘渣傾潑進門檻下的石臼里。這樣的待遇,讓城里狗聽起來,真是見笑了。城里狗比主人吃得精細!它們食物中的蛋白質、鈣、磷、維生素E都有國際指標,還有專門為它們制造飼料的企業,有民營的,也有合資的;一天到底吃多少頓,要看它們的年齡和身體狀況而定。鄉下狗如果不小心擦了一下人的褲子,就要被踢一腳,城里狗常常被人摟在懷里,受到溫情的撫摸甚至親吻。鄉下狗如果不是獵人喂養,很少有單獨的名字,都叫狗(即使有自己的名字,也無非是根據它的毛色叫黃兒白兒黑兒之類),城里狗都有自己的名字,有的叫乖乖,有的叫丑丑,有的叫歡歡,還有的叫小姐、叫妹妹……不一而足,它們當然也有個統一的名字,但統一的名字不叫狗,而叫寵物。鄉下狗如果把屎拉在莊稼地里,人是高興的,如果拉在道上,被主人踩著了,就要遭到惡罵,即使拉屎的狗早跑得不見蹤影,還是要被罵;城里狗要是在外面拉了屎,主人不但不罵,還要摸出人用的手紙為它擦屁股。不管是下雪還是落刀,鄉下狗都只能用自己的皮毛保暖,城里狗卻可以像人一樣穿上衣服,有的還是上好的毛料,衣服的款式,跟人穿的一樣時髦。
城里狗是幸福的。因為幸福,使它們很有教養。鄉下狗長成之后,勇猛驃悍,見到陌生人,齜牙狂吠,聲震曠野,而城里的狗決不狂吠,即使叫兩聲,也很注意控制分貝。(可我聽人說,那是人為它們做了聲帶手術,它們想大聲叫也不行。)
鄉下有沒有棄狗?我在鄉間生活了十二年,之后每隔一兩年要回去一次,都沒聽說過有這事。城里卻有棄狗。那天我去書店,在書店外的大街上,一條狗在游蕩。顯然,它已經被拋棄好多天了,身上的長毛幾乎落盡,眼睛不知是因為發炎,還是因為饑餓,紅腫得睜不開,每有人從它身邊過,它就抬起頭望,人走出很遠,它才緩緩地朝前走。我一直不清楚狗的心里是否會產生憂傷,但在人看來它是憂傷的。沒人要它了,它就成了一條喪家狗。我想狗跟人一樣,不怕沒有房子,就怕沒有家。我從店里買書出來,那只狗不見了。不久它就會死。死就死吧,它已享過福了,不應該有什么遺憾。鄉下狗同樣會死,只不過死得痛快些而已,主人想吃狗肉了,趁它不備的時候,一棍棒揮在它的顱骨上,它就倒下了,如果它還在哼,或者昏頭昏腦地打著圈子,主人就再補一棒,它就死了;它還有另一種死法:主人把它吊起來,往它嘴里灌幾瓢水,它就咽氣了——主人這樣殺狗,是想取一張完好無損的皮,剝下來賣掉,或者請師傅硝一硝,入冬前鑲在棉衣里。這兩種死法都很痛苦,但時間短暫,不像城里的棄狗,在絕望和盲目的奔襲中,慢慢耗盡生命的元氣。不過這有什么關系呢,反正是一死。死是所有生命的最后歸宿,城里的棄狗懂得這個道理,就大可不必悲傷,再說,走向死亡的途路中,它已有了足夠的心理準備,而且可以多消遣一些世景,它依然比鄉下狗優越。
實在說,城里狗也有不及鄉下狗的地方。鄉下人養狗,一般是從它的幼年一直養到需要它死的時候,有很大一部分還是老死在自己窩里的。城里人很難把一條狗養到老死,都是賣來賣去,買來買去。狗市場上,老主人把狗關在鐵籠里,籠外掛一塊牌子,上面寫著狗的品種、年齡、體重、注射疫苗情況和價格,買主看上了,就連籠帶狗提走。這就需要城里狗不斷地適應新的環境。城里人都知道,環境里的氣氛是人創造的,到頭來環境卻控制了人。適應環境是絕大部分人要過的生存第一關,是他們必須要做的事;改變環境只有少數人才辦得到。而環境并不那么好適應,它往往給人帶來巨大的心理壓力,甚至心理創傷。想必狗也是。何況狗的環境不是它自己創造的,適應起來就更困難。舊主人喜歡聽它這樣叫,喜歡看它這樣跑,喜歡它以這樣的姿勢躍入他(她)的懷中,喜歡狗的右臉蹭他(她)的左臉,換了新主人,說不定“這樣”全都變成了“那樣”,狗就必須接受訓練,把過去的一切忘掉。狗的忠誠使它難以忘掉舊主人,可不忘舊主人就無法討得新主人的喜歡,就可能面對更新的主人,面對更新的環境,甚至被遺棄在大街上。
城里的狗很幸福,但要做好一只城里的狗,并不那么容易,最難的一點,就是它不得不改掉一些狗性。
改就改吧,多年的同居共處,彼此之間難免有一些滲透,要改起來可能也不如我想像的那么困難,要不,城里有主人的狗怎么都活得那么歡實?它們該不是怕成為棄狗而偽裝吧?偽裝是一種復雜的心理活動,狗的智力恐怕還達不到這境界。說穿了,這也是它們在追求幸福的道路上所付出的一點小小的代價,與鄉下狗生活的艱辛比較起來,實在算不了什么。
要真正說起來,城里狗比不上鄉下狗的地方,應該是它們的愛情了。鄉下狗到了發情的季節,人還沒出動,它就不見了蹤影,鄉間遼闊的土地上,一片坡地,一條渠堰,一塊石板,都可以成為它們歌唱愛情的場所。事前野地里的狂奔是它們談愛的過程,公狗追上了母狗,母狗也看得上公狗的雄健和風姿,就接受它的愛情,站下來交配,否則,彼此拉倒,又去找別的狗。它們的背景很廣大,碧天曠野,爛漫的山花和莊稼的幼苗,在風里搖動。城里的狗行嗎?春天里,你往那些養狗人家的樓下過,如果那只狗沒被閹掉(被閹是城里狗的普遍命運),就會聽到狗的慘叫。它們有吃有穿,叫什么?那點兒器官上的事情,熬一熬,季節一過就過去了,有什么好委屈的?人大概是這么想的。可是狗還是要叫,罵它打它哄它都不行。國與國之間的語言能夠翻譯,動物的語言卻始終沒能翻譯成人的語言,至少沒有令人信服地翻譯過來,而那些動物與人是這般親近,可見親近并不等于理解。如果我把那些狗的叫聲說成是“我親愛的情狗啊,你在哪里,我想你啊”,顯然是混賬話。城里狗交配的機會是有限的,除非主人想讓母狗生小狗。即便這樣,配偶也是由主人選擇,長距離的狂奔所生發的快意,如果狗不會做夢的話,就沒法體味了。城里人忙,狗必須為主人節約時間。我曾見兩個少婦,把兩只狗拉到一起,讓它們干事,兩個少婦就蹲在一旁,手里握著牽狗的繩子,說些與狗不相關的話題。狗的事情干完了,人就結束了談話,站起來互道了再見,各人拉走各人的狗。狗沒有余后溫存的時間。在人看來,這實在有點兒不舒服。
我不知道的是,這點兒不舒服,在養尊處優的城里狗的心目中,到底占了多大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