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親戚打電話來,大著喉嚨,十分興奮,告訴我她在電視里看到我了——我的第一感覺,夸張一點,就是“魂飛魄散”,但還算鎮定,還能演戲:什么?!……不會啊我早就不主持節目了……采訪我?采訪我干什么?……不可能!我普通人一個,他們會采訪我?……她干什么的?長得和我一模一樣?有這么奇怪的事?哪個臺哪個臺我去看看……”極力要把她搞糊涂、搞亂。……
這還沒完,一回到家,媽媽也來問,她天天看什么電視我是知道的——幸虧不曾親見,這消息傳得還真快,我仍是裝癡作傻胡攪蠻纏一番,又嚇唬她:“可別再提了!不然人家真以為是我,指指點點說三道四多不好!”躲進房間給弟弟妹妹打電話:“媽說了沒有?在電視里看到我……肯定搞錯了,她再說就跟她說是搞錯了,我從來沒有用過別的名字寫東西……”知道他們不像長輩那么好糊弄,這是明擺著的,我偏要睜眼說瞎話,讓他們明白我的意思就行了。長得和我一模一樣又怎么樣,她又不叫我的名,我自己不認,誰能說那一定就是我?不不不,那個女人不是我。
當初接受采訪的時候怎么沒有想到呢?還是心存僥幸,那么多頻道,那么多節目,連我自己都沒有準備要看到。事實是我也真的沒有看到。這是我第一次接受電視采訪,此前我曾拒絕過數次電視采訪,這是我的工作,我這樣說服我自己,一個寫作的人,除了努力的寫好,也要努力的爭取更多的人來閱讀,這是我的工作。雖然此前我剛剛大病過一場,精神亦虛弱,但我還是接受了這個工作,回想起來,不無強撐硬頂的意味,這之后我又在床上躺了好幾天……我說了什么?我寫了什么?反正那一定是不可以讓至親知道和看到的:混亂,懷疑,孤獨,破碎,不安全,被摧毀……
至此才更加敬佩了那些選擇了完全的自我暴露、甚至自毀式寫作的女人,咬著牙,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脫下來,把肚里的東西一樣一樣挖出來,又瘋狂又勇敢,不留余地。那是因為她們的心有這個需要,非如此不可,她們不肯違背了自己的心。我理解這種感覺,可是我不敢,我是不徹底的,還要用個虛名遮掩著,我真的很敬佩她們,雖然我也會擔心:她們將如何面對父母親人?而她們的父母親人又如何面對世人?我不介意世人怎么看我,我不介意告訴他們:我內心痛苦迷惘,生活混亂無助,我曾被欺騙和拋棄,也曾墮落和破壞……我心中有仇恨與憤怒,生命不止是一場幻覺,生命根本就是一堆臭狗屎……然而只要我還有親人在世,我就不可以讓他們知道;我要保護他們,用謊言與隱瞞保護他們,并且,努力地,去爭取健康光明的生活,和溫柔幸福的心情。
我會跟媽媽說:那個女人不是我。
那怎么可能是我?我不是好好的乖乖的在您身邊嗎?工作,攢錢,做晨運,和左鄰右舍的阿姨打招呼……我還想生個孩子給您帶……孩子,如果我有孩子,我也會對他說:寶貝,那個女人不是媽媽。真的不是。甚至我也這樣的對自己說。
那只是靈魂出竅,一時游離,一場夢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