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不懂藝術(shù)的人,我一直這樣認為,并且毫無羞恥的公開宣稱。這沒什么,很多人都不懂,藝術(shù)也不是給普通人看的,我是個普通人。即使是《蒙娜麗莎》什么的,我也不覺得有什么特別,它在我眼里只不過是一幅普通的油畫而已。所以,我對口口聲聲以藝術(shù)的名義到處撒野的人,實在是沒什么好感。
尤其是什么“行為藝術(shù)”。這個詞前衛(wèi)得使我摸不著頭腦,幾年前在報紙上,說有人拉了整卡車的蘋果倒在廣場上,任它腐爛,說這是行為藝術(shù),讓人們體味“腐爛的過程”。真是心疼,以藝術(shù)的名義浪費,這天殺的,下輩子讓他吃蛆。據(jù)說,還個叫曼左拉的拉了屎在玻璃罐子里,密封了之后,被紐約現(xiàn)代藝術(shù)博物館收藏。天,我是上帝一定讓這個博物館的館長下輩子做那個裝屎的玻璃罐子。
據(jù)此,我認定,行為藝術(shù),就是沒有關(guān)起來的瘋子們的游戲。自然當有朋友推薦謝德慶的《整年表演》給我的時候,我的態(tài)度可想而知,誰有耐心看瘋子們在干什么。前些日子無意間遇到了這個,初看時覺得有趣,還當作笑話給人講。不知為什么之后很久心里都惦念著,總覺得有點不放心的樣子,時不時地想起來,成了心病。
今日終于得空,又翻了出來。
謝德慶的行為藝術(shù),記載在一張叫做《整年表演》的DVD光碟上,這張光碟了不起的記載了他二十一年的,六個行為藝術(shù)。前五個都是以一年為單位做的行為,所以,取名叫《整年表演》。
第一年,這個姓謝的家伙把自己關(guān)在一個鐵籠子里過了一年。一張床一個馬桶,此外無物。不許讀寫,不能交流,只有床,馬桶,籠子,和他自己。他惟一可以看做是人類行為的事情就是每天可以在墻上畫一道痕跡。這個叫做《囚禁表演》。
囚禁的概念被演繹得很完整,不止是身體上的,連思想也囚禁起來了。生活成了真空,孤獨和與人世的完全隔絕,一個人能做什么?;蛘撸粋€人什么都不能做的時候會怎么樣?
第二年,謝德慶想了一個更殘酷的主題,時間。他在一個屋子里裝了一個自動打卡機,在一整年的時間里,他必須每天的每個整點分秒不差的去打卡一次。每天二十四次,一年共計八千七百六十次,其中失誤一百三十四次。
即使我沒有看過霍金的時間簡史,我覺得對時間還是有概念的。但是在謝這一年的打卡生活中,時間完全被絕對化了。生活不是被快樂或悲傷充斥,不分睡眠和清醒,只有每個整點的打卡聲把生活的狀態(tài)劃分開來。時間不再是記錄生活的計量單位,而是生活的全部內(nèi)容。
第三年,和第一年相反,不是自由的空間限制,而是空間的無限放逐。謝走出家門,開始了流浪的生活。他的目標就是一年之內(nèi),不能進入任何有頂子的地方,不僅是房子,包括帳篷、汽車,山洞……這個主題實際上就是暴露。把自己所有的一切暴露在公眾的注視之下,人的隱私不存在了。只有社會,沒有個人的任何空間,宇宙之大,沒有哪怕一平米的個人之所,人的本性中的一部分,被無限剝奪。
第四年,謝德慶選擇了合作。他和一個叫林坦·蒙塔諾的女人用一條八英尺長的繩子連在一起,但是兩個人在一年的時間內(nèi)又不得有任何身體上的接觸。就是我們常說的不離不即。
這一年徹底表演了合作與對立。每個人都不再是一個人,任何的行動都和另外一個人在一起,但是和連體嬰兒不同的是,他們有不能有任何接觸。人與人之間的距離,被一根八英尺的繩子所詮釋。
第五年,經(jīng)過了四年的折磨,我相信這個謝德慶已經(jīng)瘋掉了。事實上他可能只是疲憊了。這一年,他選擇的主題是摒除藝術(shù)。一年內(nèi)不和任何與藝術(shù)有關(guān)的東西接觸。不看,不聽,不理會,不接觸。
當然,他是個藝術(shù)家,在開始行為藝術(shù)之前,他是個畫家,可以這么說吧。我理解為他要在這一年里放棄熱愛和追求。就是這樣,最初我覺得這是最簡單的一個了。離開藝術(shù),人的生活好像沒有什么變化啊,可是,對他呢?對一個整年整年的用每一秒來實踐藝術(shù)的人來講,是什么樣的呢?到這里我已經(jīng)開始害怕了,或者我已經(jīng)迷惑了。我控制不住地想,自己在這樣的狀況下怎樣繼續(xù)生命?我不斷地比較哪一個是更簡單的,相對來說,哪一個是最難的,孤獨是可怕的,可是沒有空間沒有隱私的生活就容易忍耐了嗎?生命被嚴格地按時間分割成等份,和異性的親密無間,又不能依靠,還是放棄思想和熱愛的生活,我會選擇哪一個?
我終于頹廢的放棄了,我被這樣的思考打擊壞了,覺得異常的疲憊。我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但是它很強烈。
謝德慶的第六個節(jié)目是他用十三年演繹了漢語里我們常用的兩個字“平凡”,不,也許“平庸”更合適一些。他在這十三年里堅持不創(chuàng)作、不發(fā)表任何作品。就這么簡單。一個二三十年前,已經(jīng)在臺灣可以辦畫展的青年,為了藝術(shù),摒棄了可以發(fā)展的良好土壤,偷渡到紐約以打工來混生活,然后一直追求藝術(shù)的人,就這樣放棄了藝術(shù)。我再一次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他放棄的應(yīng)該不止是藝術(shù),而是欲望。人的欲望。人渴望功成名就的欲望。
我知道我是個平凡的人,可是,我時時做著白日夢。即使現(xiàn)實一次次將我挫敗,讓我不得不接受我的平凡的今天,我也依然熱烈地向往著我未來的生活,可以有一份更好的工作,一個更大的房子,一個疼我的老公,一種幸福的生活。我知道這一切不一定能實現(xiàn),可是,我仍然充滿了熱望行走。
謝德慶不是這樣,他完全自己摒棄了成功的道路,他給自己定的目標就是平凡。努力向著一個平庸的目標走去。誰會拿自己的一生去做這樣的選擇呢。有人一輩子過得很平凡但是也很快樂,那是因為他最初并不知道這日復一日的平凡生活就是全部。如果我知道自己的生活狀況將是一日比一日的平庸,我還有勇氣繼續(xù)走下去嗎?
2000年謝德慶出了光碟《整年表演》,也結(jié)束了他的二十一年的行為藝術(shù)生涯。我看圖片上那個精神的小伙子,成了一個和我鄰居大爺一樣的人物。我默然了很久。 請你相信現(xiàn)在我真的沒有任何力氣來說話了。我也不知道該說什么。也許只有一句題外話了:
行為藝術(shù)是一門藝術(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