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很大的井,四周長滿了嫩綠的很柔軟也很漂亮的草,還有一些野菜、野花。這是一口千年老井,泉水一年四季汩汩冒出,涌出的水在井中水面上形成一朵散開的喇叭花。冬天,井水升騰著裊裊熱氣,夏天喝一口透心的涼。水中長滿了水草,隨著汩出的水不停地舞動,有魚兒自由地游弋,很幸福的。
一個明媚的上午,陽光暖暖的,大地暖暖的,我十分疲乏地蜷縮在井旁,一邊幸福地喝著井水,一邊感受著魚兒的快樂。一天中,我會很多次的來到井邊,來喝井里的水。井里的水很甜,是那種柔軟的甜,天然的甜,清純、爽口。水的質感很細膩,細膩得如同泡浸在蜜缸中。水能喝飽肚子,而且喝得肚子脹,喝飽了我就躺在石板上曬太陽,有人來挑水,喊誰家的孩子在井邊睡覺,小心掉井里了。我聽著,并不睜開眼,心想掉井里了就和魚兒一樣,會很快樂的。魚兒快樂,我也快樂。
我并不明白自己為什么一天老是往井邊跑,我只是覺得自己餓,我只是想喝井里的水,想跑到井邊睡一覺,想看看幸福的魚兒。有時候,我也看井邊水田里的禾苗。那時,我和隊里的人一塊插禾苗,隊長嫌我插的禾苗彎彎扭扭,便趕我上田埂,我不情愿地上來了。我不想走開,往田里撒秧,使勁地撒,秧苗砸在大人的身上弄一身泥,招來一片謾罵聲,我卻哈哈大笑。我也看禾苗瘋狂地長,沒幾天就長得一片綠青。我還看父親施肥、拔草、除蟲,看父親坐在木車上車水,很悠閑地哼著山歌。到了收獲季節,水田里一片金黃,碩碩的稻穗壓彎了整個村莊:起早貪黑中,禾苗被一片一片地割倒,谷子一擔一擔地挑回禾場,篩選、曬干,再將不飽滿的谷子用風車吹盡,稻穗變成了金燦燦的糧食。
糧食沒有入庫,就堆在禾場里,用薄膜覆蓋著,上面壓了磚頭石塊。我知道,這是公糧,要送給國家的,隊里安排人天天守夜。我和父親睡在禾場上,問糧食為什么要送給國家?父親說,工人、干部沒糧食吃。我問工人、干部為什么不自己種糧?父親告訴我,我們是農民,農民就是種糧食的。于是我就知道了農民是種糧食的,工人、干部是吃糧食的。
送糧這天,隊里很熱鬧,也很隆重,所有的勞力都出動了,還有很多大點的孩子也爭著去送糧食,因為大家都知道早飯隊里請客,到收糧的地方買饃饃吃,每人兩個。天還剛剛亮,魚肚白的天穹上很曠野,星星還沒有隱去,有霧,很薄,如蠶翼。已過了寒露,天有些涼了,隊伍在隊長“送糧光榮”的演說中出發了。
我遠遠地跟在隊伍后面,倒不是為了兩個饃饃,我只是想看看糧食到底要送到哪里。糧站里,公社各隊送糧的人都來了,隊伍排得有幾列火車長。隊長把糧食集中在一起,由兩三個人守著,其余的人吃饃饃去了。我沒有去,坐在站臺的一塊枯石上,那里停著一列火車,糧店的人正往車上裝糧食。太陽出來了,慢慢地升到了頭頂上,陽光暖暖地曬得我好想睡覺。我有點餓,肚子里嘰里咕嚕直叫,我還有點頭暈,好像有星星在眼前晃動,我用雙手托著下顎,死死地盯住火車。
其實,這個叫茶園的小站,我每年都要來兩次,一次是送早稻糧,一次是送晚稻糧,我十分熟悉這兩條鐵軌,一條南來,一條北往。延伸著,消失在視野盡頭,我從來就沒有想明白,鐵路要延伸到什么地方,火車要跑到哪里去。有幾次,我差點爬上火車,想看看城市到底在哪里,看看工人、干部長得是不是和我們一樣,但是每次都被穿制服戴袖章的人拖了下來。
隨著尖銳的嗚嗚聲,火車開動了,鐵軌有點顫動,我也有點顫動。漸漸,火車走遠了,眼盡處,只有一個蠕動的小黑點。
我很無奈地回到了村莊,我想知道的事情永遠無法知道,我注定只知道那口老井,因為我只屬于村莊,屬于那口井!
在村口,我碰到了父親,父親從胸口處掏出一個饃饃給我,饃饃還熱,被父親的體溫焐熱的。咬一口,有點咸,我知道饃饃上有父親的汗水。我舍不得吃,我跑到屬于我的井邊,我想喝井里的水,我想看井里的魚兒。我把饃饃一點一點撕開,然后丟在水里,魚兒便立即一躍,那饃饃便不見了。魚兒很快樂,我也很快樂。
我喝著井里的水,大口大口地喝,直到把肚皮喝脹。魚兒喝水能夠長大,我想我喝水也可以長大。
立冬了,隊里又開始興修水利,父親又在水田里為明年春播做準備。我坐在井邊喝著井水,看著自在游弋的魚,感受著陽光的撫慰,等待著春天到來。春天一到,我就八歲了。我盼著自己快點長大,盼著自己也能像父親那樣為城里人種糧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