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深處

沈小莜

梅楠有著絕代佳人般的容貌，初次相識見她穿著質地飄柔的長裙恬靜地坐在一端，就像是上帝精雕細琢后恩賜給人類的一件藝術珍品，讓人過目難忘。梅楠的丈夫是位建筑師，在與房地產商項目開發的合作中，獲利豐厚，如今他倆已擁有了自己的大公司，生活富足而安定。凡有當地僑界舉辦的各種慶典或公益活動，常能見到他倆帶著一雙女兒活躍在會場上。

梅楠的人生看似完美，但當人們看到她那一雙殘疾女兒的時候，才會感嘆地重復那句老話“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梅楠的大女兒１０歲，右臉有一塊明顯的燙傷疤痕，兩腿不僅長短不一，右腳還內翻；二女兒８歲，兔唇雖已縫合但斜視卻難以校正。梅楠的個性熱情而張揚，凡有歡慶聚會她一定會把兩個孩子都照著童話故事中的公主模樣打扮上，風風火火地帶到會場，主持人邀請來賓即興表演才藝時，就數她扯著嗓子喊得歡：“姐姐快上臺去彈一首‘少女的祈禱給叔叔阿姨聽聽吧，該妹妹唱一首‘小綿羊了。”而兩個孩子也會大大方方地答應：“好吧，媽咪，我會做的！”

說實在的，像這樣的殘疾兒若在一般家庭中，不會引起人太多的關注，而生長在梅楠這樣的富有家庭，面對艷光四射的梅楠，反差也實在太大了。但我發現兩個孩子表演時，捧場的人還特多。原因大概出于禮貌或對殘疾孩子的同情與鼓勵，另外也不排除借此表示一下對這個家庭的奉承……一般有殘疾兒的家庭情緒都比較壓抑，處事更是謹慎而低調，而梅楠家則不同，她不是一個而是兩個，卻如此張揚。我懷疑梅楠有點缺心眼兒，海峽兩岸管這種人叫“十三點”、“三八婆”。

有個星期天早上，一位名叫田玫的朋友打電話給我。田玫畢業于上海音樂學院，現在灣區教授鋼琴，認識她的人都稱她田老師。我和田老師的交往也有十來年了，除了有我和美國同學查德參加的大型演出請她伴奏外，平時也常用電話聯系。自她下嫁了一位斯里蘭卡籍工程師后，隨著生活環境的改變，不僅難得在餐桌上見到雪里紅炒肉絲、炒年糕之類的可口小菜，更難耐的是疏遠了她的上海鄉音，有時她給我打電話僅僅是為了用上海話聊聊天。這次來電話是她約請我去看她學生的匯報演出。

匯報的地點是在一所中文學校的會議廳，第一位上臺演奏的學生竟然就是梅楠的大女兒婷婷，這世界也太小了，田老師為她選的一首匯報曲目是由內蒙民歌《嘎達梅林》改編的鋼琴獨奏曲，嘎達梅林是內蒙古人民最崇敬的民族英雄，我不理解田老師為何給這個小姑娘選擇這樣莊嚴的主題曲，但當我聽完了婷婷演奏，立即被她那超凡的氣度所吸引，我驚奇面前這個女孩的一雙小手，竟然能彈奏出如此巨大的震撼力。

自那以后，我和田老師在交流中，有意無意地就涉及到了梅楠的家庭故事。因為我跟田玫很熟又都是從國內出去的，所以說話就無所顧忌。我說：“梅楠可真漂亮，丈夫氣質也不錯，兩個女兒怎么那么難看呀？八成是她家的遺傳基因亂了套。”田老師卻柔聲細語地說：“哎呀！不是的呀，她的兩個女兒都是領養來的呀！”聽她這一說，頓時讓我一愣，轉念一想既是領養啥樣的沒有？準是讓中介給坑了，這家人可真夠倒霉的，他們要是早點找到熟悉的醫生幫著物色把關，也不至于落得這個下場。但田老師又給了我一個出乎意料的答復：“是她自己非要領養殘疾孩子的，好的也有，她不要呀。”由此深談，讓我也經歷了一次對靈魂的蕩滌。

梅楠的母親在一次火災中被毀了容。在她上小學的時候，聽見有同學議論說她媽媽像魔鬼，是個丑八怪。羞惱得她回家大哭了一場，從此不許媽媽再陪她到學校去。上中學時她執意跑到外鄉去就讀師專，像逃離災難一樣遠離家鄉離開母親。在她１７歲那年，母親不幸猝死。回家清理母親遺物時，她從一個小鐵盒里發現一張相片，開始她還以為是母親當年留著的一張電影明星照，翻看背面卻清楚地記著：某年某月某日美風攝于新竹。

美風正是梅楠的母親，原來她的美貌正是得益于母親的遺傳。母親的同窗最終向她披露了塵封已久的那個刻骨銘心的悲劇：一日半夜鄰家突然起火，火勢很快蔓延到她家，那晚只有母親和她在家，梅楠當時還不足周歲，當母親用一條浸濕的小被裹著她逃生時，門前已烈焰躥起，惟一的逃生希望是從二樓的后窗口往下跳。但母親怕摔傷孩子，她竟以猛獸般的瘋狂置個人生死于不顧，一頭沖出了已被烈火點著的前門。結果孩子雖毫發無損，而這位當年曾經是校花的年輕母親卻被灼燒得面目全非，慘不忍睹。早年國內醫治燒傷的經驗還不多，水平也有限，盡管家中債臺高筑，最終也難以挽回母親曾經的容顏。年輕的父親無力擺脫家庭的困境，為討生而漂泊異鄉，從此竟然音斷情絕。為了不讓孩子日后生活在災難的陰霾中，母親毅然帶她搬遷到了一處完全陌生的地方，并央告親友刻意隱瞞下這段往事。

當梅楠終于得知當年的真相后，她幾近崩潰，她聲嘶力竭地面對長空哀嚎：“媽媽我有罪呀，原諒我吧，這輩子我欠你太多了呀！”

如今事業有成的梅楠，不僅精心培育著這對特殊女兒的自信和堅強，同時也在鑄造著她們美好的心靈，這正是她獻給母親在天之靈的一首永恒的贊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