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一部名為THE ENIGMA OFJAPANESE POWER(日譯本《日本/權力構造之謎》,早川書房1990年出版,以下簡稱《謎》)的日本研究專著轟動西方世界,作者為旅居日本三十余年的荷蘭記者K.V.沃爾夫廉(Karel Van Wolferen)。在《謎》一書中,沃氏從政治學角度剖析了日本的權力結構,得出貌似西方國家的日本實際上是一個沒有中央政府卻又被高度政治化了的異常國家這一基本結論。
《謎》出版后,歐美各國掀起了一股修正對日認識的“修正主義”思潮。此前,西方的對日認識,以盛行于美國的“現代化論”為理論依據。此理論認為,隨著經濟的發展,包括日本在內的西方國家最終將演變為美國式社會。而《謎》為歐美各國反思對日政策提供了一個新的理論框架,也為人們解讀現代日本社會提供了一個新的理論視點,因此有人認為此書是繼本尼迪克特《菊與刀》之后最有價值的日本研究著作?!吨i》已被譯成多種文字。
現代著名的日本研究著作,除《菊與刀》之外,另如拉夫嘎迪歐·汗的《神國日本》、貝爾加米尼的《天皇的陰謀》等,多出自歐美學者之手。無論從質量還是從數量上講,歐美的研究水平都是目前我們難以企及的。從歐美的日本研究中吸收有益的成果,或許有助于我們提高對現代日本社會的了解和認識。而沃氏的一系列日本研究,理應引起國人的關注。有鑒于此,筆者反復通讀了《謎》一書,根據自己淺顯的理解,將其主要思想分為五個題目梳理如下。為保持文章的統一性,行文以原著者的口吻進行。
一、國家功能的不健全
多年來,歐美各國始終以為日本具有國家功能,即日本有一個強有力的中央政府,有一套完整的行政機構,能夠制定并實施統一的國家政策。然而,這些認識不過是錯覺而已。與各國政府不同,日本的中央政府并不握有強大的權力。
有史以來,日本的權力主要掌握在一些半自治性的小團體手中,這些小團體通過維持各自的勢力均衡實施統治。至1868年明治維新時止,日本列島上從未形成過一個強有力的中央政府。維新后,這種狀況并未得到徹底改善。今天,這些小團體是一些政府高官、政治黨派、企業聯合、農業協會、警察機構、大眾媒體甚至黑社會的幫派。這種政治權力的高度分散現象,是任何政治理論都難以說明的日本特有的結構性現象。為了說明這一點,有必要引進“系統”(System)這個概念。系統表示一種機構,它決定日本人的秩序。與其他社會不同,在日本,規定人們生活秩序的不是國家機構與社會組織,而是遍布于生活中的無數個系統。這些系統松散而沒有軸心。系統之所以發生并長期作用于日本,是因為在如何規定正統的政治領袖的問題上,日本社會從未達成過一致意見。
由于日本社會本質上處于無序狀態,所以只要條件允許,各系統便會竭力擴大自己的勢力以便獲得安全感。這種擴大勢力的嘗試,必然導致與其他抱有同樣目的的系統發生沖突。在沒有為正統領袖作出過規定這一傳統的影響下,沖突發生時不存在如何解決它的具體規則。在此,日本人的解決方法,一般是強者對弱者的威脅、恫嚇、暗殺與弱者對強者的忍讓、屈從與自殺。就這樣,日本的社會關系,往往通過赤裸裸的力量對抗獲得調整。這種建立在對抗之上的社會秩序,始終處于緊張狀態,極不穩定。鑒于沖突的發生對當事者有害無益,所以各系統都力圖避免相互間發生矛盾。為此,他們使用利誘、遏制、介入與監視等手段,消弭沖突之萌芽于未然。各系統的成員依靠這些手段,力使其他系統的勢力不至于強大到足以制約別人。上面談到的政府高官等小團體,均是這個系統中的成員。在這里,我們可以稱他們為“管理者”。
在日本,系統幾乎控制了生活的各個層面,任何人都難以逃脫它的影響。日本的學校、媒體、工會、甚至黑社會都受控于系統。一個國家的政府機構竟然與黑社會眉來眼去,在其他國家是難以想象的,而在日本,這卻是不爭的事實。在學校,校方用巧妙的方法訓練學生對系統抱有好感,教育完全為系統中的等級制度服務。與學校相比,日本的媒體似乎具有某種獨立性,它似乎在系統內扮演著反體制的角色。不過,這里媒體的反體制姿態常常流于形式,決不會認真地討論系統的問題。日本的報刊標榜人們有了解真相的權利,有時他們甚至裝模做樣地攻擊政府剝奪了這種權利。事實上,在掩飾管理者們如何統治日本的這個關鍵問題上,他們的作用舉足輕重。這種媒體與權力相互包容的結果是,你無法判斷日本媒體的一篇報道是否屬實。在日本,幾乎所有的社會組織都被操縱在以系統為代表的政治權力的手中。
二、社會的政治化
歷史表明,宗教是對抗政治權力的有效武器,它幫助人們不受當權者的侵害。在泰國,佛教是行為規范的基礎,與王權分庭抗禮,分享權威。在韓國,基督教是反政府活動的大本營。在過去的中國,以鄉紳為主的地方勢力弱化了中央政府的功能。總之,在文明社會中,政治權力要受到各種勢力的抗衡與制約。與此不同,日本的政治權力不受任何勢力甚至不受法律的約束。
首先,這種政治化現象表現在家庭生活中。家庭,是一個人最為重要的人生避風港。人們通過與親人在一起,可以暫時忘掉殘酷而現實的外部世界。人,需要一個完全屬于自己的領地。一般社會的家庭,都具備這種避風港式的功能,日本的家庭則不然。日本的傳統家庭單位稱“家”。日本式的家,是德川權力嚴酷的社會管理制度的一部分,性質類似于軍隊中的小分隊,“家長”像管理士兵一樣管理家的成員。一般社會的家庭成員按血緣關系劃分,而日本式的家的劃分準則為工作能力,家長的地位大多由養子繼承。因此,日本傳統意義上的家,不是通過男女的結合而形成的自然家庭,而是一種精心制作的企業式的人工家庭。日本式的家,乃政府之殖民地。
當今以血緣關系組建的日本家庭,是日本接受西洋文明的結果。在這種家庭與政治緊密相聯的傳統的影響下,今天的日本人仍然習慣于將工作單位、幾代同堂的大家庭視為公共組織。為此,一旦與政府或公司為敵,日本人就會成為孤家寡人,妻子家人不會成為他的精神堡壘,朋友同僚不會為他出謀劃策。政治權力的寒風,直逼日本人的枕邊。
其次,政治化現象表現在警察對生活的高度介入。自古以來,日本的統治者喜歡使用密探維持統治。在德川時代,政府密探遍布社會的各個階層,從政府高官到平民百姓,無人不在他們的監視之中,甚至連德川將軍本人,也處在自己部下派遣的密探的監視之下。明治維新后,警察當局繼承了這一傳統。通過在民間廣泛地安插密探,警方成功地建立了巧妙而有效的情報收集網。警察還定期走訪居民區,富人一年一次,窮人兩次,失業者、可疑的人三次。
二戰后,警方繼承了過去的傳統,每年還要對居民區做兩次逐門逐戶的家訪,收集閑言雜語,詢問有無可疑分子。那些表面上裝作若無其事而實際上最喜歡探聽別人隱私的居民,是警方的支持者。在居民區里,來歷不明的遷入者會受到他們不動聲色的詳細調查。小煙鋪里的老頭老太婆、居民區里的文人雅士、私人診所里的醫生護士,這些人幾乎都是警方的耳目。日本社會的每個角落都處在系統的嚴密監控之下。
三、生活的軍事化
一般來說,沒有一個強有力的中央政府,一個國家是難以使人們保持步調一致的。沒有中央政府的日本卻能做到這一點。理由是日本人的個人意志受到了徹底壓制,這種壓制,來自于軍階式的等級森嚴的組織生活。在日本,幾乎所有的人際關系都被簡單地還原成上級與下級這種單一的軍階式的關系。日本人從小便懂得:生活中的大多數事情皆由上級決定,必須小心謹慎地按上級的旨意行事,必須始終權衡自己的行為是否在紀律的允許之內。
日本的學校僅僅滿足于事實的傳授而不訓練學生們的思維能力,任何自發性的行為都會被校方有組織地壓制下去。從運動會到賞櫻會,幾乎所有集體活動都經過精心策劃,相機行事被認為無組織無紀律。校方對學生們所施行的軍事化控制,達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在這里,中小學生們的走行坐臥的姿態、舉手的角度和高度、甚至面部表情都有詳細而嚴格的規定。放學的回家路線由校方決定、街上相遇時不得交談、午餐吃菜的程序有規定、晚六點后禁止外出、閱讀書目和電視節目有指定,諸如此類的規則甚至在假期依然有效。
在公司,就職儀式稱“入社式”。這是日本人走向社會的起點。屆時,數百名新職員身著清一色的制服,畢恭畢敬地傾聽總經理的“社訓”。其后,新職員要接受繁瑣的禮儀訓練,其繁瑣程度連鞠躬的角度都有規定。如,與同僚相遇時十五度、上司和來訪者三十度且雙腿筆直兩手緊貼褲線、道歉或需要特別恭敬時四十五度。新職員必須掌握的技巧還有,如何與上司乘車、如何確定自己在接待室內的位置、如何與來客乘電梯等等,不一而足。這種新兵式的訓練目的,在于徹底抹殺個性,使新職員養成絕對服從的習性。服從,乃日本社會之最高美德。
無需贅言,服從,乃士兵的行為準則。一個社會竟用士兵的行為準則來約束公民的行為,這似乎顯得有些荒唐。其實,只要回顧一下日本的歷史,這一切是不難理解的。明治以前日本的主要政權所實施的是一種軍事戒嚴體制,這種軍事獨裁,給日本社會留下了難以醫治的后遺癥。喜歡舞刀弄槍的習俗、軍階式的社會結構、兵營式的管理方式、整齊劃一的舉止動作,所有這些,無不是昔日日本留下來的文化遺產。
日本人的服從性是在不斷的訓練過程中養成的。這種要求服從的文化,亦即“日本文化”的精髓部分。在日本,除了服從之外,幾乎沒有什么理念能夠把人們組織起來。對于日本這樣一個已經在憲法中宣布放棄戰爭的“國家”來說,這種兵營式的社會生活,具有莫大的諷刺意味。在這種文化環境中,理解日本社會的關鍵,在于必須懂得日本人尚未學會說“不”,日本社會尚未發達到人們可以自由地表達個人意志的程度。目前,世界上的一些國家沒有言論自由,而在日本,有時甚至言論本身都要受到限制。
四、普遍原理的欠缺
由于日本與中國在文化上有著特殊的關系,所以在討論日本的政治傳統時,與中國做個比較頗有意義。必須承認,以治國平天下為宗旨的儒家思想,缺少形而上因素,功利性較強。不過,它的原理具有普遍性,這很重要。在儒教的熏陶下,中國人形成了獨特的精神傳統,他們認為在社會秩序之外還存在著一個遠遠高于世俗權威的道德秩序。對中國人來說,個人的道德判斷要比社會義務更為重要。孔子拒絕了對王權的忠誠而選擇了“道”,即原理。在此傳統的激勵下,后世的文人武將殺身成仁殉身于理念者層出不窮。不僅志士仁人如此,平民百姓也能在對抗獨斷專行的統治者時,求助于道德原理。盡管缺少形而上因素,但儒家思想的意義無異于基督教、伊斯蘭教和印度教。
日本人從中國學了許多東西,儒教和佛教也曾一度傳人日本,但它們從未能夠成為日本的社會規范與政治理論的基礎。日本的統治者,始終未能學會運用中國的道德原理去培養有道德素質的人民,他們關心的始終是怎樣馴服被統治者。除儒教和佛教外,日本還崇拜祖先和自然的神道,日本的政治決策與社會習俗也多受其影響。然而,除了一些用于祭祀的東拼西湊的巫術之外,神道并無任何公開性的教義或道德規范。日本人的世界觀,不承認在這個世界上除了身份等級、統治者的命令這類世俗價值之外,還有一個獨立存在的普遍真理或宗教信仰。眾所周知,文明社會的成立以真理的存在為前提,試圖讓日本之外的人們理解一個不相信真理存在的社會是相當困難的。事實上,旅居日本的外國人一旦悟出日本社會不存在普遍適用的原理與價值,他們無不驚愕萬分。
日本社會缺少普遍性原理的結果是,無論是面對鄰居還是面對領導,日本人都無法訴諸原理來為自己辯護。要理解日本人的行為方式必須作如下想象,即行為的正確與否取決于行為者是否順從了周圍的人們對他的暗示性的要求。順從這種要求,決不是不幸的妥協,而是在日本社會生存下去的惟一選擇。缺少普遍性原理的另一個結果是,日本人極其注重表面現象。在社會關系上,日本人從畢業學校的檔次、所屬單位的性質來判斷對方的價值。遇到外國人時,他們則根據對方的國籍來決定自己的態度。普遍性原理的欠缺,使日本人養成了一種罕見的察言觀色的能力。一旦情況有變,日本人馬上會如變色龍般調整自己。無論處在什么樣的情況下,日本人都能迅速察覺到力之所在,一旦判明力之所在之后,他們便付諸行動。無論情況如何,也無論目的如何,日本人都會唯力是從,對他們來講,力即正義。曾有人這樣歸納說:無論你怎樣善于偽裝,日本人都會敏感地嗅出你的衰落,一旦你略現驚慌之色,他們會即刻發起攻擊。與日本人打交道的外國人,最好牢記他們的這一秉性。
五、經濟活動中的政治目的
由于不相信普遍性原理的存在,日本人在對外交往時深感不安,這種不安感一直是近代日本試圖趕超西方國家的原動力。明治維新后,為了實現對抗西方列強使日本無敵于天下這一政治目的,日本政府掀起了“趕超西洋”的政治運動。以“富國強兵”為標志的第一次趕超西洋的努力,以1945年的無條件投降而告終。
二戰后,日本掀起了第二次趕超西洋的政治運動。這次的動機也是政治性的,為國家的安全服務。換言之,提高國民的生活水平并不是日本經濟追求的目標,相反,經濟的發展是在犧牲國民生活的條件下進行的。過去,強大的軍事力量被認為有益于國家安全的維護,而現在,日本人認為控制世界的產業于國家的安全至為重要。在此思想指導下,日本企業把經營資源全部投于擴大市場而長期不顧經濟效益,哪怕是維持健全的經營所需要的最低限度的效益。這種行為,在歐美企業是絕難想象的,雖然歐美企業也打政治算盤,但這種算盤歸根結底為經濟效益服務。擴大市場占有率的企圖與擴大領土的渴望性質相同,動機是政治性的,即出于對力的追求。與此相反,追求利潤的動機則是經濟性的,即出于對金錢的渴望。
在經濟規律的作用下,擴大市場而不顧效益的日本企業,理應蒙受巨大的經濟損失。然而,日本企業究竟能夠承受多大程度的損失,除貸款銀行外無人知曉。因為只有銀行才有權過問出口創匯企業的經營狀況,加之一旦某個出口企業被認定為重要產業,銀行便可獲得中央金融當局的支持,這樣一來,在銀行的保護下,既不會破產又能長期無視效益的日本企業在國際競爭中便成了一個可怕的對手。無論哪個部門,日本企業一旦把技術搞到手,便不惜一切代價地在競爭中戰勝對方。美國的經營學家把這種“置對方于死地而后已”的日本式的貿易方式稱為“敵對性貿易”,以區別于歐美式的“競爭性貿易”。
經過長期努力,日本人基本上實現了擴大國際市場占有率這一政治目的。如果日本企業把占有國際市場所得的巨額利潤投資于國內,各種國內及國際問題都會得到相應的解決。但是日本人并沒有那樣做,他們開始大肆收買歐美各國的金融機構。這種做法,具有深遠的政治意義,因為一旦擴大市場占有率的最終目的——對國際金融市場擁有強大的影響——實現之時,在其強大的經濟力量面前,世界將束手無策。
不可否認,日本的管理者們有一個試圖征服世界產業的野心。理解他們的這種心態并不困難,信仰力即正義的管理者們只會從以等級制度為本質的系統這個角度來評估外部世界。由于日本國內不存在任何保護個人所需之普遍原理,這些管理者們在處理對外事務時不會相信國際上現行的條約、協定能夠保護自己,這樣一來,信奉力即正義這種哲學的管理者們,會自然而然地認為只有控制世界的產業才能最后確保日本的國家安全。二戰后,日本人力圖在產業上稱霸全球的嘗試便是對這種哲學的實踐??芍谄漭^為特殊的世界觀的作用下,日本人的行為常常伴隨著強烈的政治目的,盡管其實現這種目的的工具——國家的功能,并不健全。
沃氏的研究告訴我們,盡管日本是一個高度發達的工業國家,但統治這個發達國家的是一些異常古老的政治社會組織。是的,只要不被日本的浮光掠影所迷惑,人們就會發現在民主社會、自由經濟、發達國家這個表層之下潛伏著的是一個社會落后、文化貧困、價值原始的古老的日本。上層建筑與經濟基礎的矛盾,是日本社會自誕生時起就一直沒能得到根本解決的一個文明層次論上的重大問題。沃氏的基本結論,即日本是一個沒有中央政府但又被高度政治化了的異常國家,實際上是對上述矛盾所做的一個新的表述。
為了解決這一頗具歷史性的矛盾,沃氏主張日本應該大刀闊斧地實施改革。譬如,他建議為改變權力高度分散的政治現狀,應該建立一個由公選的政治家們組成的機構來治理國家;成立一些市民與政治家共同參與的、能夠就社會問題進行廣泛磋商的公共機構。為此,他還列舉了一些具體做法,如修改現行憲法、開展市民運動等等。對此,日本的一些政治家興趣盎然并躍躍欲試,他們相信,只要果斷地進行改革,日本的政治生活終會發生一場巨大的變化,進而形成一套健全的國家制度。
不過,筆者并不樂觀。因為軍事化了的社會秩序與依靠利誘、遏制、監視、威脅、恫嚇甚至暗殺等手段來解決問題的政治傳統,在日本畢竟已持續了千有余年,它們幾乎是日本人迄今為止所能夠經驗并想象到的惟一的社會秩序與獲得這種秩序的政治手段。極端崇拜祖先并擅于把自己文化中的消極因素美化為積極因素的日本人,將如何清算他們的祖先留下來的這筆并不豐厚的遺產,在一個相當長的時期里,仍將是一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