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1”之后,塞繆爾·亨廷頓的理論信用度在美國達到頂點——“亨廷頓一說話,全人類都傾聽”,盡管這樣的吹捧之詞有些肉麻,卻也真實地反映出這位新權威主義者一時無兩的學術地位。2004年5月,亨廷頓新著《我們是誰?芽》新鮮出爐,正如其副標題“對美國民族認同的挑戰(zhàn)”所提示的,這一次亨廷頓把目光放在了美國國內的“文明沖突”上。
亨廷頓警告說,盡管今天少有美國人放膽預言美國的解體,但問題是蘇聯(lián)解體前同樣也沒有幾個人預見到,因此如果美國人依舊無動于衷,任由目前局勢蔓延下去,那么2025年的美國仍舊是我們熟悉的美國將會是一個“最大的意外”——這一對美國民族認同造成空前威脅的因素就是移民問題。
說到民族“認同”就必定預設“他者”存在,這一點原本無可厚非,可是如果這個他者不僅是“敵人”,而且還是“內鬼”,那可就不得不防了。亨廷頓沒有一棒子打死所有的移民,在膚色不同、背景各異的移民大潮中,他獨獨挑出西班牙裔尤其是墨西哥移民說事,自有其道理在:首先,墨西哥移民人數(shù)龐大,2000年已達800萬之眾,占移民總數(shù)的27%;其次,墨西哥移民喜歡聚族而居在美國南部少數(shù)幾個州市,與他們的故國近在咫尺;第三,這些墨西哥移民缺乏融入美國社會的興趣,大部分人不愿意學習英語,而根深蒂固的天主教信仰則使得他們安于貧困,無視“美國夢”,并拒絕接受代表美國民族認同和政治文化基石的基本信念。
除了上述理由,墨西哥裔移民對亨廷頓的最直接刺激來自于1998年的美洲足球金杯賽,在目睹了無數(shù)墨西哥裔球迷高舉墨西哥國旗狂噓星條旗之后,作為“愛國者”的亨廷頓自認有充足的理由懷疑這些“墨西哥旗下的蛋”能否成為真正的美國孩子。亨廷頓擔心,一旦墨西哥對美國南部各州提出領土主張,這些墨西哥裔移民將會成為潛在的“敵后武工隊”;而且隨著更多墨西哥移民的涌入,將使美國的核心價值和文化不斷萎縮,最終成為一個“擁有兩種語言、兩種文化和兩個民族的國家”。
什么是美國的核心價值和文化?芽亨廷頓的回答是對自由、民主和個人權利等信條的篤信,這并不新奇,亨廷頓的與眾不同在于,他認為這些抽象的普遍信念“其實”來自一個特定源頭,即美國的“盎格魯—新教”文化,具體說來包括操持英語,信奉基督教,遵守法律,恪守個人主義的新教價值和工作倫理,相信人們有能力有責任在地上建立天國等信念。他相信,如果美國最初的定居者不是英國的新教徒而是法國、西班牙或者葡萄牙的天主教徒,那么美國就不會是今天的美國,而會是魁北克、墨西哥或者巴西。
亨廷頓的邏輯與錢鐘書正好相反:光認識雞蛋是不夠的,一定要熟悉乃至崇拜下雞蛋的老母雞。所以,要想正面回應墨西哥裔移民的挑戰(zhàn),重建美國人對自由、民主和個人權利的信念,就必須“再次確認美國是一個宗教性并且首先是基督教的國家”,就必須懷抱“堅定的盎格魯—新教價值,說英語,保存歐洲的文化遺產(chǎn),承諾?穴美國?雪信條的原則……”
亨廷頓的這些觀點極富挑釁性,一經(jīng)發(fā)表便遭到群起攻之。
有人點數(shù)伊拉克戰(zhàn)爭的美國陣亡將士,指出截止到2004年2月,在525名陣亡者名單里面西班牙裔的有64位,占總數(shù)的12%,恰好與西班牙裔的全美人口比例相一致,證明西班牙裔移民同樣熱愛美國。
激憤者清算舊賬,從2004年的《我們是誰?芽》開始,由此上溯到11年前的《文明的沖突》,34年前的《民主的危機》,以及47年前的《戰(zhàn)士與國家》,白紙黑字歷歷在目,亨廷頓從來就是不折不扣的種族主義者。
更具學術深度的批評則指出亨廷頓缺乏基本的美國思想史知識:首先,美國建國之初,盎格魯—新教徒雖然在馬薩諸塞州建立教堂,但是與此同時紐約和新澤西州的主要定居者卻是德國新教徒,馬里蘭州的主流力量是天主教徒,羅得島州的定居者是浸禮會教友……其次,即便在盎格魯—新教文化內部也存在著觀點分歧。一句話,美國人的核心價值和民族認同絕非由盎格魯—新教獨力形成,亨廷頓一貫以“撒謊”作為治學方式。
上述指責可以用“政治不正確”這個標簽一言以蔽之。亨廷頓雖然自稱老資格的民主黨人,但在移民問題上卻和新保守主義者站在了同一陣營。
拋卻“政治不正確”、“事實描述有誤”等硬傷不談,亨廷頓倒是提出了一個值得嚴肅思考的問題,即國族認同對于維護國家統(tǒng)一和穩(wěn)定的重要性。他的錯誤在于把國族認同混同于文化認同,尤其是混同于對某一特定宗教文化的認同。當人們通過移民方式獲得一國國籍,就表明他以明示的方式認可了國家權威和憲法,也將承擔相應的政治義務,但這決不意味著要求移民認可該國的主流文化乃至某一特定宗教,這—點對于美國這種移民國家和多元文化社會尤其如是,對此羅爾斯的《政治自由主義》有過詳盡和令人信服的論述。
美洲金杯賽后,一個飽受酒瓶和檸檬攻擊的美國球迷說道:“當我們在自己的國家甚至不能舉起美國國旗,一定有些事情出了差錯。”如果這就是亨廷頓的困惑,那么它的確是個問題,雖然它極有可能宮外孕出—個政治上不正確的政治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