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0日上午8時30分,46歲的盧定山匆匆走進海南省儋州市人民法院第三法庭。與他同行的還有他以前的同事——原儋州市大寶水泥廠的林星洪、吳興仁、吳春明等。這幾名工人平均年齡只有42歲,從1998年至今,作為全廠幾百名失去工作的工人的代表,他們已將其生命力最旺盛的六年投入到了維護勞動權的集體爭議、訴訟之中。
令他們頗感沮喪的是,直到今天,在經過了兩次勞動爭議仲裁申請、兩次法院起訴、兩次行政復議申請之后,他們所爭議的事實仍未能進入實體審理階段。
這一起訴訟的起因是:2004年1月,儋州大寶水泥廠數百名職工的勞動合同被儋州寶強實業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寶強公司)從1996年底解除。領取經濟補償的《解除勞動合同說明書》上寫著:“你已于1996年12月與原大寶水泥廠解除勞動合同”;與此同時,計發經濟補償和補繳養老金的年限均截至1998年止。工人們希望通過這一次集體訴訟來向寶強公司討個說法。
然而,就在本次開庭前夕,法院突然下達了《退出訴訟通知書》,尚未經過公開審理,即認定寶強實業有限公司不符合訴訟地位規定的條件,決定其退出訴訟。這樣的安排令職工們對案件的前途疑慮重重。
倉促改制
海南省儋州市大寶水泥廠于1988年9月由原儋縣水泥廠、海南珠江實業有限公司、華中水泥設備成套聯營公司合資興建,系國有聯營企業。當時年生產水泥12萬噸,有職工560多人,資產達2750萬元。1996年底因拉閘限電而給職工“放長假”。
1998年8月12日,儋州市政府以“為了搞活國有資產,增強企業競爭力,使職工得到更多實惠”為由,召開了市政府十一屆六次常務會議,并于19日正式下發《關于大寶水泥廠兼并問題的批復》,決定將大寶水泥廠的資產轉讓給儋州寶強實業有限公司。《批復》明確規定:原大寶水泥廠全部在冊職工“由公司負責安排就業”;“對于符合安置但因生產需要一時不能安置上崗的職工,由你公司負責按時發給每人每月180元的基本生活費,社會保障繳費,按照國家、海南省有關規定辦理”。
儋州寶強實業有限公司是一家私營企業,于儋州市政府作出上述決定前成立。從工商注冊看,公司住所地為儋州大寶水泥廠,董事長宮云海系山東煙臺市芝罘區只楚鎮芝水村居民。
10月2日,儋州市副市長曾令錦主持大寶水泥廠資產轉讓簽字儀式,代表政府一方與寶強公司簽訂轉讓合同的是儋州市建材工業總公司,該公司為儋州市建委下屬企業。合同約定:以分期十年、十九批付清1300萬元和首期支付10萬元的價格,將大寶水泥廠的資產轉讓給寶強實業有限公司;寶強公司同意“接收大寶水泥廠的全部在冊職工(以勞動局備案為準)的就業和管理”。
10月21日,由大寶水泥廠職工張海林與寶強實業公司職員吳竹琳簽名辦理了包括國有和集體身份的551名職工的花名冊移交手續。11月29日,儋州市政府正式下達《關于轉給儋州寶強實業有限公司兼并大寶水泥廠的批復》。
大寶水泥廠被轉讓一事,其另外兩家股東——海南珠江實業有限公司和華中水泥設備成套聯營公司直到三年后——2001年8月才被告知,從當時簽訂的《股權轉讓協議書》可見,直到那時,大寶水泥廠仍擁有債權余額1071萬元人民幣。
訴訟代表林星洪、盧定山等轉述職工們的意見認為:“改制之前根本沒有依照法定程序進行資產評估,也沒有要求資產受讓人出具銀行資信證明并作風險抵押,更沒有向職工代表大會報告和接受審議。此做法既違反了國家有關國有資產管理的規定,也侵犯了我國《憲法》賦予的包括知情權在內的全廠職工的民主權利。”
維權申訴
1998年12月22日,寶強公司在《儋州報》發出《通告》:“原大寶水泥廠在勞動局備案的在冊合同制以上干部職工,自通告發布之日起至12月26日內回廠上班。凡在(19)98年12月31日前未回廠上班的干部職工,一律按自由離職處理,并解除勞動合同關系。”
事實上,有些職工并沒有讀到刊載這一通告的那份報紙。儋州市政府辦、市人勞局等九單位組成的工作組于2001年7月15日作出了《關于原市大寶水泥廠職工上訪問題的報告》,對職工回廠時間的調查結論是:至當年12月31日,551名在冊職工中先后有464名回廠報到。而2001年10月17日儋州市6單位9人工作組的核實結果是:488人按時回廠報到。
當獲悉報紙上信息的職工趕到公司報到時,有的即被告知開除,也有一部分職工報到后未予安排工作,被通知回家等待,這一等就沒了消息,還有些職工被以違反廠規理由辭退。這些職工既未收到過生活費,也未依法上繳過社會保險。
失去了工作崗位的職工多次到市委、市政府和市總工會上訪,有關方面也多次組織調查、協調,并給了明確的答復。海南省總工會在接到職工投訴后就曾派出工作組與市政府有關部門召開會議,并達成由市政府有關部門盡快解決的一致意見。
2001年8月20日,副市長陳開就組織有關部門召開協調會議。而寶強實業公司于會后即8月21日,作出了《關于對“8#8226;20”協調會議有關問題的答復意見》,明確表示“將嚴格執行與儋州市方面簽訂的轉讓合同,職工應享受的待遇,我們一定給予享受”。
而與此同時,寶強公司提請海南省人事勞動保障廳對此糾紛進行裁處。2001年10月22日,海南省人事勞動保障廳幾位干部親赴儋州調查。并于11月7日,以原大寶水泥廠部分職工已于1996年12月領取了救濟金為由,作出了“應視為已離開原大寶水泥廠,不能認定為寶強實業有限公司職工”的結論。這一結論成為寶強公司不再履行此前對儋州市政府承諾的尚方寶劍。
爭議訴訟
原水泥廠職工直到2001年10月29日,才獲知儋州寶強公司兩月前作出的《關于對“8#8226;20”協調會議有關問題的答復意見》。此后不到一個月時間,林星洪、盧定山、吳興仁、鄭初亮、麥國豐、吳春明等273名原大寶水泥廠職工依法向儋州市勞動爭議仲裁委員會提出仲裁申請,要求制止和糾正寶強公司做法,依法落實工人的相關待遇。
12月2日,儋州市勞動爭議仲裁委裁定不予受理此申請。理由是已經超過申請時效,不符合《勞動法》第八十二條之規定。即“提出仲裁要求的一方應當自勞動爭議發生之日起六十日內向勞動爭議仲裁委員會提出書面申請。”數百名職工立即轉向儋州市人民法院提起訴訟。
儋州市人民法院立案庭按規定向原告收取了受理費50元。其后,負責案件審理的民庭法官又通知陷于生活困境中的職工必須在一日內交出訴訟費1萬元,否則按撤訴辦理。職工們實際湊得5000元。
2002年1月11日,此案在儋州市大勇電影院開庭。數百名職工把電影院擠得滿滿當當。庭審中,作為被告的寶強公司向法庭提交了《企業轉讓合同》以及刊登于1999年12月22日《儋州報》上的《通告》,提出原告無論在事實上還是在法律上都沒有與被告發生勞動關系;至于發生勞動關系者,因其已違反企業相關規定,應予相應處分;原告申請已超過時效,應駁回起訴。
庭審結果是,根據海南省人事勞動廳對雙方關系的界定意見,以雙方沒有勞動關系、不具備訴訟主體資格和超過時效為由,駁回了職工的訴訟請求。
職工一方不服,緊接著又向海南中級人民法院提起上訴。2002年5月24日,海南中級人民法院二審開庭審理這起集體訴訟。6月26日終審判決作出:駁回職工的上訴,維持一審原判。判決文書直到7月18日才公開送達。
2002年9月6日,職工們向海南中院提出再審申請。在接到立案復查通知書兩個多月后,再一次被駁回。
此后,工人們于2002年2月5日從儋州市人勞局獲得了寶強實業公司對他們數百名職工的處分決定,時間標示為2001年5月22日。獲知處分決定文本后60天內,數百名職工再次向勞動爭議仲裁委提起仲裁申請。對此申請,儋州市勞動爭議仲裁委員會至今未予理會。
復議裁決
2003年12月16日,儋州市政府向上訪的職工代表出示了海南省人事勞動保障廳落款2003年10月作出的“瓊人勞保勞監[2003]10號”《批復》。職工們驚詫地發現,該文所認定的解除勞動關系時間為1995年12月,較之兩年前即2001年10月22日該廳作出的認定,整整提前了一年。2003年12月17日,原大寶水泥廠職工致函海南省人事勞動保障廳,對此份《批復》的公正性提出質疑:1995年12月大寶水泥廠并未停產倒閉,職工當時還從工廠正常領取工資;1996年12月領取救濟的,也僅僅是他們中間的部分困難職工,不少職工從未領取過任何救濟金,更談不上辦理任何解除勞動關系手續。
在海南省人事勞動保障廳未作答復的情況下,2004年2月13日,職工們又集體向國家勞動和社會保障部提出了行政復議申請。
2004年4月20日,勞動和社會保障部《行政復議決定書》轉寄至職工代表手中。《決定書》維持了被申請人作出的具體行政行為,并認為海南省人勞廳作出[2003]10號批復的具體行政行為程序合法、內容適當。
然而令人費解同時又未作說明的是,《行政復議決定書》認定的職工辦理失業登記時間成了1996年12月,而海南省人勞廳2003年批復認定的時間是1995年12月。也就是說,決定維持其具體行政行為,卻對認定時間作了重大改變。
工人們認為這個《行政復議決定書》認定事實明顯失誤,沒有事實依據,而其適用法律與勞動部以前的類似規定截然相反;在程序方面無視和剝奪了申請人的知情權。2004年5月2日,林星洪、盧定山 吳興仁、鄭初亮、麥國豐、吳春明代表原大寶水泥廠職工向國務院行政復議辦公室提請行政裁決。
5月28日,水泥廠職工接到國務院行政復議辦公室不予受理并建議其向法院起訴的復函。而兩百多名職工期待已久的6月10日的預審,也因為法院作出的寶強實業有限公司退出訴訟的決定,而開始變得失去實際意義。已經走了六年的依法維權之路該走向何方?數百名生活困頓的工人們陷入迷茫。
路在何方
此案進展一直得到中國人民大學勞動人事管理學院教授、勞動法博士常凱等勞動法學者的極大關注。常凱認為:“勞動關系的解除,應以事實為依據,依照法定程序操作,從辦理解除手續之日起生效;不存在可以追認之說。”他認為海南省人事勞動保障廳的認定和儋州市有關方面以此為據所作行為明顯不當,“正如一個想要離婚的人,即使其夫婦雙方早已感情破裂,但只能以其辦理手續時間來認定其婚姻關系狀況,而決不能在數年后補辦幾年前的解除婚姻關系手續,抑或非法認定當時已經離婚。”
此一集體勞動爭議案件一直無法進入實體審理的一個重要原因在于,仲裁機構以及法院都認為已過訴訟時效。很顯然,《勞動法》第82條規定的“60天”的仲裁申請期限已經成為大量勞動爭議通過合法渠道解決的障礙。盡管勞動部在其關于勞動仲裁的意見中有勞動爭議也存在“時效中止與中斷”的一貫意見,盡管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勞動爭議案件審理的司法解釋中將“不可抗力”及“其他正當理由”作為超過60天申請期限而仍然可以受理的例外情形對待,然而在司法實踐中,相當多的地方法院仍然“嚴格”執行“60天”的仲裁申請時限,將大量本應該經過“司法最后解決”的勞動爭議案件拒之門外。
著名勞動法學專家、北京大學博士生導師賈俊玲認為:“程序公正是實體公正的前提條件,因為60天這樣一個顯然過短的時限而令大量的勞動者求告無門,這是與法治精髓相背離的,是極不公正的。”
據中國企業聯合會所作的調查,集體勞動爭議已由1993年的684件大幅度增至2002年的11024件,年增長率達40.5%,集體勞動爭議當事人數占勞動爭議當事人總數的比例已高達61%。而企業在改組改制、兼并破產過程中的遺留問題一直是各地集體勞動爭議中的重點。
由于集體勞動爭議事件往往與很多職工的利益相關聯,處理稍有不慎,就會導致罷工、靜坐、圍堵交通、集體上訪等嚴重擾亂社會秩序的突發事件,甚至演變為刑事案件。如何將這些長期投訴無門的爭議納入勞動仲裁以及司法審判的法定程序,已經不單單是關乎勞動者基本人權以及弱勢人群對法律信仰的法治問題,也是及時定紛止爭、保持社會正常運行秩序的社會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