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5月,福州市舉辦壽山石藝術大展,在琳瑯滿日、精彩紛呈的展品中,我為一尊取名“家·天下”的大型石雕所吸引,竟三次折返,不忍離去。這是一幕鷹的其樂融融的家庭生活圖景:在由斷茬和枯枝構筑的鳥巢里,母鷹正為幼雛喂食,雄鷹則警覺地環視四周。鷹顧盼的神態和柔滑的羽翅、老樹的皴皮和枯枝的節疤都雕刻得逼真而傳神,讓人忍不住以手觸摸,于溫潤的石質中感受藝術的魅力。我因此記住了作者陳禮忠的名字。
最近,一個偶然的機緣,我見到了作者本人,我驚訝于他的年輕而對壽山石藝術卻有著許多獨到的見解。陳禮忠師從中國工藝美術大師馮久和,在這位東門派傳人的工作室里封閉式地學習了三年,這三年里,他學到的不僅是老師精妙的動物和花果雕刻技藝,而更重要的是對壽山石雕的摯愛和獻身精神。不同于一般石雕藝人,陳禮忠已經不滿足于壽山石傳統的雕刻題材,他力圖通過石頭豐富的色彩形態來表現這一代人的所思、所想、所悟以及對人生的理解和追求。他相信壽山的每一塊石頭都有靈性也都有自己的生命密碼,面對著一塊塊大大小小的靈石,他冷靜觀察,透過色澤和紋理,反復揣摩,像《一千零一夜》故事里的那位阿里巴巴,小心翼翼地尋索打開寶洞大門的符咒,從而發現每一塊石頭中蘊涵的獨特生命景象。
陳禮忠創作的題材十分廣泛,無論山水人物花鳥蟲魚都得心應手。他尤擅刻鷹。為了得到鷹的真情真趣,他特地在家中養了五六年鷹,平日仔細觀察鷹的生活習性,鷹的每一顧盼、每一揚翅,他都了然于心,日積月累,釀成刻刀下逼真傳神的藝術語言。于是,他有了《呵護》《望岳》《昨夜風雨》《家·天下》《嘯震滄海》等一系列鷹的作品。《嘯震滄海》氣勢恢弘,兩只蒼鷹自高天聯袂呼嘯而下,迎著狂暴的大海,將層層險惡的波浪踩在腳下。他對鷹的刻畫,不僅展現它們的磅礴大氣,更多的卻是表現它們的鐵骨柔情:經歷了一場大風雨,雄鷹正在用尖喙為雌鷹細心地梳理有些凌亂的羽毛。這相濡以沫的一幕,不禁讓人眼濕腸熱。(《昨夜風雨》)
藝術創造本身就是一種愉悅,是對生命品嘗的快感。這種快感來源于手巾的刻刀和錘釬或輕或重的鑿擊,有時,輕輕一擊,便是一番獨特的生命氣象。這一擊,極具想象力。
西泠印社著名書法篆刻家韓天衡這樣稱贊他:“刀下留情,石中寄魂”。這情便是作者紛至沓來的靈感,而魂則是石頭多姿多彩的意象。
他充分利用石形石色石理,大膽想象,表現出多姿多彩的生活情態。《家住高山頂》構思奇特,一輪紅日仿佛定格在山巔,群山沐浴著燦燦的金光,而村莊、梯田、樹木,迭次淡出,與山色渾然一體。其用色之巧,用刀之精,都讓人稱嘆不已。他善于捕捉細微的情感,于一動一靜中咀嚼人生的況味:在茫茫荒江的漁船上,一位孤獨的漁夫,驟然歇下船槳,燃吸一管旱煙,于是,辛勞的歲月隨裊裊煙霧輕輕飄散(《偷閑》)。秋風蕭瑟中兩片枯黃的荷葉翻卷將殘,然而,還有三朵小小的荷花,其中一朵尚未綻開蓓蕾,它們卻堅持在凜冽的寒風中,為已然逝去的夏天唱最后的挽歌(《生命的挽歌》)。作品中透出的悲劇色彩和苦難意識,不禁使人駐足沉思。
因了獨特的觀察、獨特的發現、獨特的想象和獨特的技藝,石頭的生命之花在他的于心綻放。
2001年,一座榕城最大的石雕作品問世,這就是陳禮忠歷時五載而成的《春聲賦》。五年前,他從壽山購到了一塊重約600公斤的巨石。五年里,他每天面對著這塊小山似的石頭,用心和它對話,漸漸地他聽懂了石頭的語言,于是用刀鋒飛快地剔去一層層石璞,一對火鳳凰漸漸探出身形。他興奮不已,又刻下56只形態各異的小鳥,形成眾鳥朝風的歡樂而熱烈的圖景。《春盧賦》《家·天下》等一具具大型石雕的誕生,標志著陳禮忠藝術風格的成熟、
在陳禮忠的案頭上,擺著一個新近完成的石雕小品《問世》。一條初長成的幼龍正從深狹的石罅間微微探出腦袋,一個全新的世界將要出現在它的眼前。問世,一個多好的命題,那當是年輕的藝術家對自己,更是對他刀下世界的一個意味深長的叩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