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嘯余生

一、人類的劫難

2004年底，因丈夫有了外遇，我正跟他鬧離婚，心情一直不太好，準備外出散散心。考慮到氣候因素，我把地點選在東南亞。由于想圖個清靜，我沒有約任何朋友同行，只簡單地把自己交給了一家旅行社。

為了避開元旦旅游高峰，我們這個旅行團12月24日就從合肥出發了，中午到昆明轉了機，當天到達泰國首都曼谷。晚上開團會時，因很多人來過曼谷，都要求不要在這里停留太久。第二天我們比預定時間提前一天，直奔那空是貪瑪叻（洛坤），當天晚上到達泰國著名的旅游勝地普吉島。然而，我們誰也沒有預料到，這是一趟死亡之旅。

據說普吉島的晚霞是世界上最美的。在旅館住下后，很多人便吵鬧著要到海灘上去。導游說，由于旅程比計劃提前了一天，近海的旅店全都客滿了，我們的住處離海濱至少有三公里，如果現在去，很不方便。不過不要緊，明天（26日）早晨他將領我們去看普吉島的日出。這里的日出也非常壯麗。

這是家很普通的旅館，兩棟普通的兩層半小樓被高大的棕櫚樹掩映著，如果不是因為棕櫚樹和語言的不同，你可能會覺得這是在家鄉附近的小鎮。氣象預報說，當天最高氣溫32度，最低26度，也許是因為我一直生長在內地，也許因為生物鐘還沒有調整過來，我感覺有些不太適應，覺得高處可以看得遠些，就主動提出和幾位團員住在三樓的閣樓里。

26日凌晨，天還沒亮，我們被導游叫醒，他說看日出的時間到了，看過日出后還要去皮皮島，要我們趕快起來。在導游的再三催促下，我剛爬起，就聽到外面一陣陣驚呼，隨之傳來轟隆隆的聲音，而且越來越近。當時我并沒有太在意，只想盡快收拾完畢，別耽誤了別人。但是，大約幾十秒之后，我猛地感到樓房晃動起來，緊接著，被一股說不清的沖擊波推到了衛生間的墻角——樓房似乎也歪了。接下來，一股渾濁的咸水劈頭蓋臉地向我壓來。這是怎么回事？這里離海邊三公里以外，而且是三樓啊。好在我會游泳，沒有被嗆著，人也沒有被沖出屋外。但是，幾秒鐘之后，更大的一股渾水又灌進了衛生間。我憋著一口氣，下意識地死死抓住窗欞，只覺得泥水直往我的耳朵和鼻孔里灌，一股強大的力量猛烈地把我往窗外拉。突然，一根碗口粗的木頭沒頭沒腦地向我撞來，我猛然一驚，雙手下意識地一松，隨著浪頭就被蕩出了窗外，然后是沒命地掙扎……

二、生存的體驗

當我從驚悸中清醒過來時，發現不知什么時候我懷里抱著一根木頭，這才想起在房間里時，有根木頭撞向我。只是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它抱在了懷里，也不記得自己是通過怎樣的掙扎來到海里的。就是靠著這根木頭的幫助，此后我在海上漂了三十多個小時。

太陽出來了，我發現我已經漂到了大海上。海水非常渾濁，水里漂浮著很多臟物，還有令人惡心的動物尸體。我心里非常惶惑和緊張，不知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我發現我離海岸并不太遠，岸上的樹還看得很清楚，于是我抱著那根木頭拼命往岸邊劃去。但是，盡管我劃得非常賣力，卻離岸邊越來越遠。

我的身上多處受傷，但多是劃傷，并不嚴重。可能已經麻木了，在海水的浸泡下，并不覺得疼痛。我不知道突然發生的一切是怎么回事，有時甚至懷疑這是在做夢。

一開始，我是信心十足的，自認為以我的游泳水平，游到一個肉眼看得到的地方是沒問題的。但是，經過幾個小時的艱苦掙扎，我發現一切都是徒勞的，海岸上的東西越來越模糊不清了，我的精神和體力有些吃不住了，只得隨波逐流。

快到中午的時候，我發現一些海鳥集中在一個離我不遠的地方，一邊上下翻飛一邊喳喳地叫著。不一會兒，我也漂到了那里，發現那里有一片大約三四個平方米的排席，就是泰國和我國南方少數民族用來蓋房子那種用茅草扎成排的席子，席子下面，一般都有個竹架，很堅固，應該能承載一個人的重量。只見排席上面橫七豎八漂著一些碎木頭，還躺著一個不大的孩子。我拼命地叫那孩子，但他一動也不動。我試圖靠近席子，但海流很不穩定，我費了好大的勁才抓住席子的一角。我用手中的一根小木棍去碰那孩子，他還是沒動，仔細看時，發現他的身體已經有些發青了。就在這時，從孩子的旁邊驀然豎起一根灰乎乎的東西來，啊，是條不小的眼鏡蛇！

我當然知道眼鏡蛇的厲害，我想那孩子一定是被眼鏡蛇給咬死了。然而，我又迫切希望能得到那片席子，如果有它再加上這根木頭，我就可以在海中堅持較長時間，所以我舍不得離去。但是，怎樣才能把那條眼鏡蛇除掉呢？

我忽然想起，眼鏡蛇主要生活在沙漠里，沙漠是非常干燥的，所以它可能怕水。于是我試著用一根較長的竹竿去打那條蛇，它除了拼命去咬竹竿外，不敢來追我。我的膽子大了些，使勁打它，惹得它四下里亂咬。后來，我一下子打在了它的脖子上，可能把它的脖子打斷了，它躺在那里身體亂動，頭卻再也抬不起來。我又使勁打了幾下，才把這條足有一米多長的蛇挑起來扔到遠處海里。

我靠近排席，想爬上去，誰知排席根本承受不起我和孩子兩個人的重量，那孩子身體一歪就掉進了海里，我連忙去抓他，這才發現他的身體早已經僵硬了。

我又把那根救命的木頭和排席捆在一起，等自己坐上去的時候才發現天已經黑了。

三、生命的感悟

隨著夜幕的降臨，又饑又渴的我想到自己遠在異國他鄉，莫名其妙地被孤零零拋到了大海上，不知離海岸有多遠，也不知道能不能獲救，一種深入骨髓的孤獨、恐懼和悲愴涌上心頭。我開始想家，想丈夫，想孩子，想年過六旬的父母，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不管怎么說，丈夫還是愛我的，我們從初中到大學都是同學，成家之后又一起創業。可我沒想到，就在我們的事業剛剛有收獲的時候，他竟跟一個女孩搞在了一起。盡管我心里怎么也不愿意原諒他，但這個時候我卻在想，如果丈夫在跟前，他一定會想盡一切辦法幫我，即使他也無能為力，至少我會感到非常踏實。然而，他根本就不知道我到了泰國……

我覺得不能老想這些，這樣容易使我的精神受到打擊，于是我開始想曾經讀過的《魯濱孫漂流記》。當年魯濱孫漂流的時候，釣魚曾幫助他解決了生存問題。我想明天我也許可以想辦法釣點魚吃，想到這里，我心里好受了一些，一心盼著天亮。半夜時，我還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小會兒。

第二天早上，旭日從大海盡頭冉冉升起，海水也開始藍了起來，我想，我一定漂得遠離了海岸，因為我記得岸邊的海水是非常渾濁的。“說不定我會漂到一個小島上。”我這樣安慰自己。

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我忽然聽到一陣馬達聲，這可是兩天來我第一次聽到人類制造出的聲音啊！我馬上來了精神，開始尋找發出聲音的地方，但是我什么也沒看到。

聲音越來越近，當聲音掠過我的頭頂時，我才發現那是一架直升飛機，它飛得并不高，但離我卻很遠。我知道這是我生還的希望，便跪起來一邊向它揮手一邊大聲叫喊，然而，它毫不客氣地飛走了，越飛越遠。我氣得大罵起來，罵它瞎了眼，罵它為什么不回來，然后就躺在排席上大聲哭了起來……

我終于體會到了什么叫筋疲力盡。我像條死蛇一樣躺在那里，一動也不想動。連餓帶渴，我有些昏昏欲睡，但我提醒自己千萬不能睡，因為睡著了就可能錯過得到救助的機會，還可能再也醒不過來。我想我可能要死了，但是我怎么能安心死去呢？我的孩子還不到十歲，他不能沒有媽媽，還有我那可惡的老公——不知怎么，我竟然又想起了他。我想：雖然他做了對不起我的事，但從心里說我還是愛他的，既然他誠心認了錯，有什么不能原諒他的呢？可是，現在說什么都晚了，連遺書都沒法留。我想，假如我能活著回去，我決定原諒他一次，也許這就是生活吧。只有在此時，我才深深地懂得，一個沒有遇到過大的劫難、沒有經過生死考驗的人，是不會真正懂得人生的……

四、重新生活

下午，我忽然聽到一聲汽笛聲，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的我硬撐著抬起頭來。看到遠處開過來一條船，我一下子來了精神，馬上爬起來，拼命地一邊招手一邊大喊救命。

然而那條船還是在距離我約一公里的地方開了過去，連個頓都沒打。看著慢慢遠去的船，我的心開始發涼，我知道如果錯過這條船，可能就不會有下一個機會了。于是，我一刻不停地拼命搖著手、喊著話，可它仍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我開始絕望了，不由自主地破口大罵，把世界上所有的臟話全都罵了出來。誰知就在這時，奇跡出現了，我發現那條船在海面上畫了個漂亮的弧形，然后掉轉頭，徑直朝我這個方向馳來！

這是一艘來自新加坡港的國際救援船，船名叫圣弗朗西斯。當我抓住船上放下來的軟舷梯時，我發誓我再也不會松開了，因為我抓住的不是繩子，而是生命，是希望！

我很快用電話跟丈夫聯系上了。海嘯發生后，丈夫從旅行社得知我去了泰國，但一直聯系不上。他意識到我可能出了事，準備專程來泰國找我，并已經手持機票正在機場候機。電話接通后，我想了很久的話卻一句也沒能說出來，我和老公硬是抱著電話哭了幾分鐘……

2005年1月1日，新年的第一天，我搭乘中國紅十字會國際救援隊的飛機回到了北京。丈夫和孩子早已等在機場。看到我時，孩子撲了上來，老公卻站在原地沒動。我抱起孩子，輕輕地走到丈夫跟前，摟了一下他的肩膀小聲地說：“親愛的，咱們回家吧。”他熱烈地擁抱了我。這個五尺男兒竟流下淚來，他一邊吻我一邊說：“你嚇死我了……”

最近，有人問我遭遇海嘯后最深的感悟是什么，我說：“是原諒，除了原諒還是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