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春,抗戰進入極其艱苦的階段。當時,我們是應屆大學畢業生,正在準備畢業論文,但為了響應祖國號召,毅然投筆從軍,當了一名隨軍英語譯員。經短期培訓后,即飛越駝峰,參加中國駐印度部隊,繼而轉戰緬甸北部。歷時一年半的譯員生涯,所見所聞,60年后,仍難忘懷,今就記憶所及,擺幾段我所熟悉的龍門陣。
一
抗戰伊始,日軍侵占我國東部半壁河山。廣大高校師生不愿做亡國奴,紛紛流亡到西南大后方,繼續求學。那時,高校理工科均采用英文原版教材,教師大多是從歐美留學回國,能用雙語教學,因而學生的英語基礎較好。1942年太平洋戰爭爆發后,美軍大批來到我國,援華軍用物資也不斷運達。由于語言隔閡,美軍援華人員只得住在招待所,無法正常展開工作,作戰器材則在倉庫中堆起,派不上用場。為此,中國政府決定征調部分大學生出任英語譯員。并在重慶與昆明兩地開辦譯員訓練班,歸軍委會外事局領導。
當時,我就讀于已內遷至貴州遵義的浙江大學。1944年初,西南聯大校長梅貽琦、教授吳澤霖奉命來遵義動員浙大的同學們應征譯員。我和許多同學響應號召,投筆從戎,報名參軍,分批乘車到昆明譯訓班接受培訓。
譯訓班設在昆明西站,我們住在用油毛氈蓋成的營房中,過著軍事化管理的生活。譯訓班由勵志社總干事黃仁霖任班主任,聘請西南聯大和云南大學的教授上課。
黃主任給我們講社交禮節,教大家如何著裝,怎樣吃西餐,囑咐我們在社交場合,衣著須整齊,最忌諱沒有扣好西褲紐扣。如果發現熟人未扣好,就應悄悄告訴他one o?蒺clock或two o?蒺clock,讓他注意,迅速自然地扣好。在用西餐時,刀叉匙盤不可敲響。他又說,中國人吃飯用筷子,表明最進化。世界上有很多民族,至今仍用五個手指抓飯吃;而西洋人稍進步一點,吃飯用叉子,是四個指頭。我們中國人用筷子,只有兩個指頭,所以是最文明的。黃的英語水平好,講課很風趣。
有一位老師,向我們介紹美國國內種族歧視問題。說在美國,坐公共交通車,黑人只許坐標有“COLOR”的座位,不準與白種人同坐一間。如果白種人強暴黑人婦女,警察視而不見;若是白人婦女遭黑人強奸,就要將黑人燒死,叫做Ling-chi。
本來我們希望在譯訓班里能多學習些日常生活用語和軍用術語。但老師卻讓我們練習數字互譯,因在英語中數字以三位分段,即以“千”計。而中文則以“萬”計,即以四位數分段。所以在互譯一長串數字時,要很快翻譯過來,往往有些困難,多多練習確有必要。
受訓時最難忘的一件事,就是當面“倒孔”。這事得從“倒孔運動”說起。大家知道孔祥熙是蔣介石的連襟,是國民政府的要人,歷任財政部長、中央銀行總裁,當時任行政院院長,有貪污腐化劣行。太平洋戰爭爆發,日軍偷襲珍珠港得手后,馬上又在遠東襲擊英軍,擊沉其主力艦威爾斯親王號,迅即侵占香港。當時有大批文化名人如茅盾、鄒韜奮等身陷香港,眼看就將遭到日軍毒手,在這危急時刻,孔祥熙及其家人卻利用手中特權霸占中國民航飛機,先將自家洋狗、老媽子、家具等運回重慶,置諸多文化名人的生命于不顧。消息傳來,激起民憤,在西南大后方遂掀起轟轟烈烈的倒孔運動。在浙江大學,校長竺可楨率領女學生,首先沖出校門,男同學隨即跟進,一同上街示威游行,高喊口號:打到孔祥熙。時在1942年年初。
1944年初,這位孔院長來到昆明譯訓班,要跟學員講講話,表示慰勞之意。事先,班領導跟大家打招呼,說孔祥熙是代表政府來慰問我們,希望大家要以禮相待。但同學們卻在私下串聯,說這是送上門來的好機會,一定要給他點顏色看看。第二天,孔某被人前呼后擁走上講臺,剛一開口講話,會場下立即發出憤怒的吼聲:“不用你慰問!馬上滾出去!”會場立即亂成一團。孔祥熙只好狼狽地離開。
在昆明學習約一個月,因日軍侵犯印度曼尼坡、英帕爾等地,企圖切斷印度加爾各答到力多(Ledo)的鐵路。如果日軍的圖謀得逞,勢將嚴重影響中印緬(CBI)戰局,形勢要求中國軍隊迅速前往增援。于是我們提前結業,隨部隊緊急飛往印度。
二
1942年日軍侵占緬甸后,我國通往國外的通道,全被日軍截斷。雖然西北面尚與蘇聯鄰接,但當時蘇聯正遭德軍侵略,自顧不暇。故盟國援華人員與物資只能從印度西北的阿薩姆邦空運到我國西南大后方。飛機要穿越喜馬拉雅山、野人山和橫斷山脈,這些山脈的主峰,高達五六千米以上。而印度西北角力多蘇克汀(即汀江)機場海拔僅200米,我國這邊的昆明巫家壩機場,海拔不到2000米,而成都附近機場海拔僅300米。由于這條航線中間高兩頭低,類似駝峰,故稱為駝峰航線。也有人說,駝峰系因飛機要在高山峰巒間穿行而得名。駝峰航線飛過的地段,山高谷深,人跡罕至,氣候惡劣,加上日軍飛機中途堵截,所以航行風險特別大,屢屢失事。二戰結束半個多世紀后,仍不時在川、滇、藏邊陲深山中,發現失事飛機殘骸及飛行人員遺骨。據統計,從1942年至1945年通過駝峰航線的援華空運中,共輸送戰爭物資65萬噸,損失飛機468架,犧牲和失蹤飛行人員1579人。
在1944年四五月間,印緬北部的制空權基本上已由美國第十四航空隊掌控。為了安全,我們在昆明上飛機時,每人還是發了一頂降落傘。我們乘坐的飛機,是美國C—47型運輸機,機艙兩邊設有折疊凳,大家分坐兩排。我們之中的絕大多數人都是第一次乘飛機,心中既興奮又害怕。上機前,美軍教官給我們講解跳傘的要領:首先,下跳時,不可一離機艙便一、二、三馬上把傘拉開。而要從容地默數:one thousand, two thousand, three thousand,然后才用右手拉開降落傘;其次,人快落地前,左手須護住生殖器,兩腿并攏,以保安全。在飛行途中,有一架飛機的紅色警燈忽然亮了,當時就把一位患有心臟病的譯員嚇得昏了過去。幸好,最后大家都平安到達了力多汀江機場。
穿越駝峰時,飛行高度近萬米,而汀江機場海拔僅200米,高差很大,氣壓相差也很大。由于我們乘的是貨機,設備不全,駕駛員沒有考慮這班學生的承受能力,當作運貨一樣,迅速降落。一下飛機,每個人耳朵都感到劇痛,全成了聾子,直到一兩個小時后,聽力才逐漸恢復正常。飛越駝峰的滋味,終生難忘。
離開機場,我們又乘坐十輪大卡車奔向軍營。汽車在印度的原野飛馳,路上見到的印度人,個個都向我們翹起大拇指,友善地高呼:Din Hou!我們也用“頂好”作回應。
抗日戰爭后期,國民黨部隊的士兵多是拉來的“壯丁”。由于軍中衛生條件很差,營養不足,許多壯丁都變成瘦丁、病丁。身上長了虱子,生了疥瘡。從國內運來的士兵,到汀江機場一下飛機,全被剃成光頭,光著身子進淋浴室,徹底沖洗干凈,接著到醫務室搽藥。然后每人發給全新軍裝。而將國內穿來的衣服鞋帽及食物,統統燒毀。機場旁燃起幾堆熊熊烈火,把許多污垢、病毒全部燒光。中國士兵,在此接受了一次火的洗禮。隨后,每天吃牛肉罐頭,頓頓白米干飯,士兵們個個頓時容光煥發,身強力壯,成為生龍活虎的戰士。
三
1942年,日軍攻掠緬甸。為了保衛滇緬公路,蔣介石派杜聿明的機械化部隊入緬,協同英軍作戰。這支部隊不幸兵敗,被逼退向印度。在穿越野人山時,歷盡艱辛,所受苦難非筆墨所能形容,犧牲了上萬人。幸存隊伍,在印度蘭姆伽集中整訓,并從國內空運兵員補充,編成新一軍、新六軍,共有5個師的兵力。由于印度、緬甸當時系英國殖民地,英國不同意把中國部隊稱作遠征軍,而改稱中國駐印軍(Chinese Army In India,簡稱CAI)。由美軍中將史迪威任總指揮,鄭洞國任副總指揮,孫立人、廖耀湘分任新一軍與新六軍軍長。在蘭姆伽設立ITC(步兵訓練中心)、ATC(炮兵訓練中心)與motor school(摩托學校)。
1944年春,中國駐印軍反攻緬北,以凌厲攻勢,打擊頑抗的日軍,打得日軍倉皇南逃。一支有浙大學生參加的坦克部隊,一舉攻克瓦魯班(又稱瓦拉盆),并繳獲日軍“第十八師團司令部”的大印,浙大學生劉奎斗曾把此印印模寄回浙大報捷。
由于侵犯印度曼尼坡等地的日軍已被擊退,故新近從國內空運來印增援的陸軍第五十師改派緬北作戰。我們配屬該師工作,從汀江直飛緬北孟關。每天在機場接收空運來的部隊,連日連夜工作,很快便完成任務。當時第五十師的任務有三項,保衛新背洋機場及作戰物資;警戒孟關側翼,防日軍侵擾;準備攻打緬北重鎮密支那。
孟關是緬北胡康河谷的一個村鎮,我們到達時,硝煙還未散盡,稀稀拉拉的幾根民房柱頭上仍冒著余煙,新開挖的簡易公路兩側還可見到一些日軍的尸骨。大量小車、卡車的殘骸堆在公路旁邊,綿延幾百米。這些東西卻不是日軍遺棄的,而是當年杜聿明的機械化部隊留下的,兵敗到此,已無路可退,只得忍痛破壞,其狀慘烈,見者痛心。但敵人萬萬沒有料到的是,兩年之后,中國軍隊又勝利地打回來了!
中國駐印軍的全部補給屬租借法案(Lend Lease Act)中的援華物資。二戰期間,美國自任盟國兵工廠,通過該法案向英、俄、法、中提供武器彈藥、戰略物資、糧食等,總值約470億美元。其中五分之三供應給英國,五分之一給蘇聯,剩余五分之一供應法國、中國等。援華物資從印度加爾各答上岸后,經鐵路運到印度西北的力多,最后空運到昆明等地。
為了搞好中國駐印軍的后勤補給,在五十師的師、團、營部均派有美軍聯絡官,級別是上校、中校和上尉。我軍譯員系文職人員,給少校待遇,稱我們為少校翻譯官。我們與自己部隊長住在一起,美軍聯絡官則住在他們自己的帳篷里,沒有與我們一起生活。團部、師部配設美軍通訊小組,用無線電與后方總部聯系,我軍部隊長的英語水平很差,與美軍的業務聯系都得通過譯員。
當時的大學生雖具有一定的英語水平,但對軍旅生活用語卻知之甚少。在譯訓班學習時間很短,沒有學到多少東西。又聽說某譯員誤將Surrounded(被圍)譯成了Surrendered(已投降),因而遭受嚴懲。所以,一開始走上工作崗位時,每人心中都有些緊張。幸好我們工作環境較好,許多軍械或軍需品都有實物,譯不出時,可就近請教美軍。在五十師的二十來位譯員中,浙大同學有14人,大家可以天天聚會,交流各人學到的新詞,互相學習,共同提高,不久便能順利地展開工作了。
當時,我軍駐在緬北叢林地帶,后勤補給基本上靠空投。部隊所需物資通過翻譯開具清單,送交美軍聯絡組,再由他們電告后勤部門,用飛機分批在空投場投下。空投場設在林間空地,地上鋪著通訊布板(布板是白色布條,約0.8米×3米)。一般情況下,大米用麻袋裝包,從低飛的飛機上直接拋下;罐頭食品則用白布降落傘吊著下投。而各種軍械、彈藥,則分別用彩色尼龍降落傘系著下投,以保安全。這些降落傘只使用一次,并不回收,有些人便拿來做襯衣或被面,裝炮彈的厚帆布袋,很適合做旅行袋。
翻譯工作有時也會出現差錯。比如,有一次申請空投補給手榴彈(Hand Grenade),卻投下幾十箱槍榴彈(Rifle Grenade),一直找不到是哪個環節出了錯誤。部隊轉移時,又帶不走,只得丟棄了事。
一般說來,我們與美軍聯絡官相處均比較融洽。一來身處前線,須彼此照顧;二則譯員文化程度較高,又是少校軍銜。我們與軍銜較低的美軍官兵交談時,他們都要回答:Yes, Sir!表示對譯員的尊重。問及他們戰后想干什么,很多人都說:愿來中國做生意。對美國的一些俚語(Slang)、專用語、縮寫語等,如果不了解,求教他們,都會樂意告訴我們。例如:“Hit hay”怎么代表睡覺?說是移民初到美國時,生活不富裕,大家都睡在秸稈上;又如“SOS”,原來是海難等的呼救信號,而今卻代表后勤部(Service of supply)。有一次,見到一塊告示牌,上寫Tiger Ball,一問才知是一種舞會。為什么稱美國兵為G. I. Joe?Joe是Joseph的昵稱,G. I.又是何義?原來在美國當兵,全部東西都由政府發給(Government Issue),所以稱G. I. Joe。前線吉普車很多,可這種車為啥叫Jeep?是因為它的越野性能很好,四輪(前后輪)傳動,帶有絞盤,可在田壩和荒野中行走,還可以卸去橡膠輪胎,在火車軌道上拉著火車貨廂行走,是一種多功能(General Purpose)車輛,所以取名吉普。
除了完成部隊補給任務的翻譯外,譯員有時也參與軍事情報的翻譯工作。告訴部隊領導有關日軍兵力分布情況、軍用(英文)地圖的閱讀、航拍地圖的識別等。
在緬北叢林中,看不到中文書報,全憑收聽國內外廣播來獲取外界信息,但自己又沒有收音機,幸好通訊班有SCR—284型的收發報話機,每天都可收聽重慶中央臺和全印廣播臺。美軍在渝亦有電臺,它的報時信號是Nine fourteen chungking time,我至今仍不理解,為啥報時標準是重慶時間九點十四分?從美軍通訊上士處,我還學到零拍接收法(Zero beat Reception),使我很容易就找到電臺。
1944年9月間,我軍攻克密支那后,忽然收到史迪威總指揮去職的消息。問了聯絡官,才知史氏不容于蔣介石,羅斯福總統只得將他召回。1945年年初突然收聽到羅斯福總統去世的噩耗,大家感到震驚,我問美軍聯絡官總統的繼承人是誰?他們卻答不出來,說明當時副總統杜魯門的知名度很低。回到廣西南寧后,收聽到原子彈在日本爆炸的消息,大家都不知Atomic bomb為何物,更不知有多厲害。
與我們相反,美軍在前線仍享受很好的文化生活,經常有小飛機送來書報、郵件。因考慮到軍人流動性大,為了便于攜帶,許多大部頭名著均改出袖珍版或縮小本(Pony edition),從橋牌打法,到英國雪萊的詩集,時代(Time)、生活(Life)等雜志,應有盡有,各種車輛、作業機械均備有精美的說明書。我們利用譯員的特殊身份可常向他們借閱或索取。
曾和聯絡官開過一次座談會,彼此介紹各自國家情況,當我們說到中國是五族共和時,他們偏說西藏是獨立國,不屬于中國。因而,大家發生爭論,座談會不歡而散。
四
中國駐印軍第五十師,大部分時間戰斗在叢林中。這一帶滿山遍野都是參天大樹,樹葉有臉盆那樣大,藤蔓灌木遮天蔽日,人跡罕見。暖濕的印度洋氣流向北吹來,遇高山阻擋,產生滂沱大雨,成為世界上雨量最多的地區之一。這里沒有房屋,也無法修建營房。每人都有一把砍刀,行軍時用來披荊斬棘,開辟道路;住下來,則用它砍柴劈樹搭建住篷。雨布、樹葉當屋蓋,柴棒雜草作床鋪。幸好每個譯員都配有一個勤務兵,幫我們解決住宿問題。
我們的軍服是英式的,長袖軍衣、長褲,腳上穿羊毛厚襪、半高統皮鞋、呢子綁腿,頭戴鋼盔,在亞熱帶地區,這副穿戴真夠你受的。因為雨水多了,各種昆蟲大量滋生,蚊蟲、飛蛾撲面而來,哨兵站崗,必須戴上防蚊頭罩。聯絡官辦公處不得不用羅紗、蚊帳圍起。每人裸露部位,均須搽上防蚊油(Insect repellent),每天每人都要服用黃色藥片阿他平(Atabine)預防瘧疾。其中最難防的要算旱螞蟥。當人們行進時,它就附著在人身上,吮吸人血。據說它吸血時可分泌出麻醉素,使人沒有痛感,同時又分泌一種抗血凝素,使血液不會凝固,讓它可以不停地吸人血。我們常常在看見自己綁腿上浸出鮮血時,才知道正被螞蟥叮咬。不過,也用不著心慌,更不能用手去拉扯,而應用力拍打,才能使它們松口,帶著滾圓的身子掉下來。
叢林地帶能見度差,便于隱蔽。收復孟關后,日軍在瓦拉盆一帶頑抗,于是我軍便穿過叢林,迂回到敵后,在加邁附近的公路上設置伏兵,截斷了通往孟拱的公路。我軍派去了約一個加強排的兵力,帶通訊器材,在公路旁據險構筑工事,用強大火力摧毀敵人的補給車隊。日軍進行瘋狂反撲,我軍則堅決還擊,同時用飛機不斷空投彈藥和食品,使這個據點成為日軍拔不掉的硬釘子,最終使瓦拉盆一帶負隅頑抗的日軍孤立無援而潰敗。這是叢林戰中很典型的戰例。
(王瑞福,浙江東陽市人,現年84歲。1944年參加中國遠征軍赴緬抗日。1951年參加農工民主黨。現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