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是的,這是一棵紛披的大樹
樹皮繼續龜裂下去,在沙礫的風中
我是一段枝丫,隨意的一段
細小、清脆、明亮、微微地癢
成長的陣痛以及隱約的期許
在午后,也許是黃昏時分
牛的繩索還沒有退下,一層層
黑色浪花平靜地翻卷著。或者牛
半躺半臥也說不定,反芻
那些不知愁的空洞的
歲月。夕陽的布景原始、凄美、迷幻
彰顯與生俱來的神祗。老屋披著
衰草的蓑衣,時刻迎候著
遠道而來的風雨。無聲。掙扎。
咬緊牙關。沉著淡定的最高
境界……活著。
二
是的,這是一種危險的表述
像紊亂的脈,像來不及的剎車
像崖邊懸垂。的勁松,慌亂中
我不知道踩著哪一陣鼓點
才能跟上你踢踏的腳步
什么比土地更硬
什么比淚水更咸
噤聲。年復一年的四月啊
犁鏵被具體和抽象越擦越亮
像那種搭救性命、毀滅命運的金屬
鄭重地掛在斑駁的墻上。永不蒙塵
如高高在上的精神。光陰只知道握牢
實實在在的五谷,除此之外就是不務正業
子虛烏有。被土地放逐,就是
被生活囚禁,還有飛沫和白眼。看不見的
戰爭,曠日持久
三
是的,這是一片永遠晴著的天
即使大雨如注即使淚水滂沱
我曾經寫過一首詩——
《故鄉:一把晴雨兩用的傘》,對啊
傘、故鄉,是北方的別名
不過,傘多么道具多么矯情
一想起它,我就浪漫、就飄,但是
有一只手輕輕按低我高昂的頭
那些意象飽滿、誠實,與刻板的時光有關
又無關,但是它們卻溫柔地攫取我
不是在清晰的遺忘中,而是在某一個傍晚
在奢侈的太陽雨中:一兩道啟迪的光環
水粉的涼鞋細細碎碎敲擊著石板
蛙潮沸騰。滿地浮萍、落花
過早豐滿的桃子、高而細的背影
動蕩著,模糊不清
四
是的,這是一陣來路不明的風
我被它搬來運去,仍然無處
停泊,無端內耗與消弭。我緘默
惟有緘默,并保存好檐頭井水的血壓
保存好黑土的嘴唇和肌膚、窯磚的
眉眼,以及躲到哪里也逃不脫的
遺傳疾病、聲調、手勢、步伐……
哦,我固執倔強的北方呵
……原鄉人,守著那份默契、干凈和窮
像大地上最寬宥的植物,一茬茬枯榮
偶然的分神和蠱惑不過是
一場小小的傷寒,必定導致
水土不服。根治的偏方只有更深地
埋下頭,向土地索要一身透汗。然后
把曾經演繹成傳奇,憨憨地
笑兩聲。或者干脆繞開
仿佛炮烙仿佛陷阱
五
是的,這是一個奔跑著的黎明
我聽到火車在賣力地奔跑,在黑暗中
輕輕地咳嗽,像老宅鄰家的男人
摸黑兒提鋤推開院門。身后是
一小段完整而脆弱的死寂和虛空
火車啊,大地足夠曠遠
你的胸膛足夠寬廣,而你
而你還是停下來,吐出我
像吐出一根哽喉的魚刺
毫不留情……這樣看來
即使我走得再遠也是徒勞的了
——不僅缺水,還缺少命定的支撐
宿命的水土在遷徙中
興奮、疲憊、猶豫,慢慢可怕地喪失
如不可遏止的泥石流,嚴重淤阻了
虛擬的通途和放縱的光芒
我清楚地知道:從此以后
所謂的一生,已支離成
毫無血色、毫不相干,永遠
無法拼接的兩部分
……沒有來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