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是新聞時間,今天,一頭藍鯨在本市郊區海灘上擱淺,由于救援失敗,它的生命將在明天上午消逝。”
“不,大夫,救救我的女兒,她還小。”“對不起,太太,可她只能活到明天早上。”
一
安沒有開燈,偷偷地走出家門,她穿過空無一人的大街,撫摸著卷起落葉的微風。她的鞋子一路親吻著田野里的青草,直到海邊的沙灘印上她的足跡。她抬頭充滿希望地仰視那一片陰靄的天空,企盼那一片陰云里有一絲縫隙。終于,她開始失望地抽泣,一片灰暗寂靜的海灘上流淌著她的淚,伴著遠方那飄揚的青草,唯有對岸燈塔的燈光在凝視著她。
“你為什么要哭?”
低沉的問候牽動安的目光向四周環視,可是沒有任何人,沒有任何小說中一定會出現的男孩站在她的身后。黑夜中,只有一雙睜開的巨大的眼,藍鯨。
“你會說話?”
“不要用這種居高臨下的口氣來問我,我們都是自然造出采的東西,在真理的大門內一切總是有可能的。你為什么要哭?”
從震驚中終于回過神來的安找回了自己的不幸“明天,我就會死,可是我還想再看一次星空,再對著流星許一次愿,我不想死,也不想我的家人為我的死而難過。”
“到云的那端去看吧,在那里,除了你的雙手,沒有什么可以遮住你捕捉流星的目光。”
可我沒有錢,即使有,也不再有時間去坐飛機了。”
“沒關系,坐到我背上來,鯨本來就是會飛翔的動物,只不過我們已經習、慣在海洋中滑行,現在的天空畢竟不如海洋那樣純凈;空氣就是我新的海洋。”
安坐在藍鯨的背上,挽住它粗短的背鰭,感受著那一陣陣顫動。海水瘋狂地在大坑中尋找逃亡的俘虜,海風頑皮地戲耍著空中那藍鯨抖落的泥沙。巨大的鯨魚漂浮在半空,在黑暗里舒展著它的身軀。終于,它揮動尾鰭向大海告別,在空氣里劃過一道漩渦,緩慢而平靜地游人厚沉的云層。底下是閉著雙眼,睡意正濃的城市。
二
藍鯨在無垠的云海中游動,如同在波濤間翻滾。灰急的云層不時滾動著幽藍的電光,照亮了鯨的四周那廣道道傾瀉酌瀑布,無數塊小朵的云彩在這云海上空懸停、‘如伺波賽東神殿上那嶙峋的雕像。
漫游的感覺怎么樣?”藍鯨洪亮的聲音仿佛是在應和那無處不在的驚雷。
漫游?不,我不是艾麗絲,你也是不戴著懷表生怕遲到的兔子。我可不是在漫游,我是在找流星,快告訴我它在哪?”
“不,我可不知道。不過也許你可以問路。”鯨眺望著遠方,在簇擁著的浮云間;它加速向前游去。
安氣惱地拍打著藍鯨:“你別開玩笑了,這里是……”
“你好,你是精靈還是天使?”藍鯨仿佛是在問空氣打招呼。
浮云在眼前如冰雪一樣化開,安看到了一個人?穿著白袍,戴著厚重的眼鏡,他抱住禿頂的腦門,好像想揪住那不存在的毛發,全然不顧他的長須粘滿腳下的白云,他顯然不滿意鯨魚的打擾。
一朵大白云上站著—個人,這可真奇怪。安拍打著自己的腦袋,想把自己從夢中弄醒。
可是他不光站著,而且開口了:“臭鯨魚,我是崇高的學者,我在進行偉大的思考!多年前,一個凡人和我打賭,他出一道題,讓我來做,如果我完成不了,就算我輸。可他的問題卻是讓我自己出一道連我也完成不了的難題,他大笑著等我向他承認失敗,卻被雷電擊中他乘坐的熱氣球,我看著他的生命在烈火中墜落。后來,我遺忘了我的過去,放棄了巧切去完成這道題,可是至今,我還是沒有完成。”
可是,這是很簡單的悖論呀,是他騙了你,沒有人可以解決悖論。”安望著那一雙布滿血絲的雙眼,小心翼翼地說。
“你懂什么,愚蠢而短命的人類,我是宇宙中的智者,我有永恒的生命,沒有什么難題可以難倒我,我一定會找到萬全的解決方案。”
“你懂什么叫永恒嗎?”藍鯨感受到冰涼的水珠在背上滾動士憤怒地高昂起頭,仿佛要用它巨大的雙眼去穿透那個學者長袍里隱藏的無知。
老人站在那里,任憑白袍隨風擺動,他木然地遙望長空,什么叫永恒,他不知道,如果太陽每日的東升西落是永恒,那么烏云為什么會遮住陽光,讓永恒為之斷裂;如果朋6些可笑的情感真的可以用永恒來修飾,那為什么永恒的對象總在不斷地改變。他終于低下了啟己的頭顱:“不,我不知道。”
“在地面,在你不屑多看一眼的地面,有一座金剛石山,它的長是一百米,寬是一百米,高還是一百米。每隔一百年,總會有一只雄鷹在山頂上磨利它的爪子。滄海桑田的變遷無法動搖山的存在,狂風和暴雨不能阻止雄鷹的飛翔。當太陽不再可以從那座山上折射出光輝,昔日腳山岳被雄鷹磨成平地,永恒的時鐘才剛剛走過它的第一秒鐘。你不懂永恒是因為你不懂生命的意義。如果你因為這個毫無意義且注定沒有結果的問題花費一生,你將注定只擁有冗長的空白和體會永恒的生不如死。”望著老人緩慢地低下頭,蜷成一團,在立足的云朵上翻滾。藍鯨優雅地轉身,然后離開。
三
“安,好些了嗎?”
“沒什么,我只是可憐那個老人,擁有永恒卻成他最大的災難。而我,起碼有過一次尋找流星許愿的旅行,盡管這是我生命的最后一個夜晚。”
藍鯨平靜地滑翔,安抬頭仰望,天空依舊被總也穿透不盡的云層遮蔽。然而遠方閃過一絲閃光,整片層疊的云被一朵巨大的煙花點燃,無比絢麗的火苗滾動著在云海里燃燒,蔓延,直到天空的每一處角落都布滿激情燃燒的光華。藍鯨愜意地吞吐著一朵火云,向著那光芒升起之地游去。安俯下身,一只手在云中劃過,她欣喜地望著那躍動的熒光在掌問起舞。透過火苗,她看到了人,看到了云中的村莊,看到了那整片的農作物在夜風中擺動。一個農夫打扮的人在云層中向他跑來。
“你們好,來參加我的慶典吧,我的村莊完成了新的選舉。”農夫摘下草帽,向他們鞠躬。
“你們在選舉什么?”
“當然是地主啊!原來的村莊里有幾十個人,每隔幾個月,我們都要選一個新地主,為他勞動,向他納稅。然后,絞死他。”農夫打了一個惡狠狠的手勢。
“吊死,你們選出他,為什么又要吊死他。”安感到手腳一陣冰涼。
“哦,小姑娘,沒有人喜歡納稅,是不是這樣?”農夫快活地說。
“那把稅定得少一些就可以了呀!”
“地主減稅?不,那就不叫地主了。”農夫瞪大了雙眼。
“不叫地主義怎么樣,大家一起做農夫,不好嗎?”
“小姑娘,村莊里總需要鎮壓農夫的地主,就像王國總要有個國王。我們是農夫,必須為地主干活,成為他的奴隸,就像地主總要被選舉出來,欺壓我們,然后在幾個月后被我們吊死。”
“這么說,這兒只剩下你一個人了。”鯨魚邊問邊打量四周,安感到它的身體有一絲顫抖。
“是的,昨天,另一個人剛和絞架結了親,現在,只留下我一個人了。”農夫的快活里露出一絲憂慮,“從來沒有人加入我們,古老而偉大的習俗將要失傳。今天,我剛選舉我作為村莊最后一任地主,我將穿著農夫的衣服去耕作,換上地主的衣服去享樂。然后,穿著農夫衣服的我把糧食堆進地主專用的糧庫,最后,我穿著地主的衣服吊死自己,終結我們村莊的故事。時間到了,我要換上地主衣服去吃飯了,再見,記得在天空里告訴別人我們的故事。”
四
藍鯨不斷撥開身邊的迷霧。在云層里開拓出一條巨大的通道。它鉆出的孔洞不斷被滾動的云朵重新掩蓋,只留下一條若有若無的痕跡,藍鯨感受到了安的壓抑,笑著對她說:“至少那個村莊還有一個人可以為自己而工作。其實,在他們眼中我們也有可能是荒唐和可笑的。學者會認為我們為生死所困,愚蠢而俗氣。農夫也會笑活我們,甚至責罵我們是市人的背叛者。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生活力方式的權利,他們只不過選擇了放棄,他們的錯也許只在他們把生命交給了時間的放逐或成為古老習俗的祭品,任何生活方式的選擇都不該以放棄對命運的把握為代價。”
安的身后傳來鼓掌的聲音。—個大男孩站在她的身后,嘴角牽起一條向上的弧線。“你是誰?”一個晚上見過了太多的奇遇,安的問話里也少了許多好奇。
“按我們自己的說法,我們是云中的漫步者,我在游歷時聽見了你們在海灘上的淡話,就一直冒昧地跟在了后頭。”“如果你在漫游四方,你一定去過許多地方,為什么我們晚上一直到不了星空呢?藍鯨高興總算有個看上去正常的人可以問路了。
“想要看到星空,你們還要繼續向上,不過想看到流星,你們還要一些運氣,一起走吧,我還可以告訴你們我的故事。是的,我的確去過很多地方,最不可思議的是在赤道上空云層里的那個國度,那里住了一伙矮人,他們身體的外面有蘭層天生的球形罩子,當其他人試圖接近時,兩個人各目的保護罩就會分別把兩人彈開,每個人都將孤獨一生,從來沒有機會和別人交流,他們沒有社會,沒有集體,沒有合作,他們在居住的那片云彩留下的是無數行從不相交的軌跡。”男孩一邊說,一邊摘下一小朵云,捏出一頂花環,戴上安的頭頂。
藍鯨加快了向上飛行的速度,它仿佛感到夜晚如同地面正在離它遠去。當云漸漸變得稀薄,當安正看著男孩捏出的藍鯨發笑,他們聽見了馬的嘶鳴和云霧中淡淡的蹄聲。
五
一座木屋在馬群的中央聳立著。藍鯨向著木屋劃去,四周的馬匹飛快地散開,奔馳的蹄聲如同向遠方滾動的雷鳴。藍鯨在木屋前停下,男孩欣喜地對安說:“也許你們的運氣不是很壞。”然而,安卻盯著木屋門前的兩匹馬,它們站在門的左右兩邊,藍鯨龐大的身軀仿佛沒有打攪它們的睡眠。左邊的馬又矮又小,用三條腿支撐著地面。因為它沒有第四條腿。安的目光被右邊那匹白馬的神駿所吸引,這時,木屋里走出了主人。
“你好,我們想要一匹馬。”男孩不顧安一臉的驚詫,大聲地說。
那位店主面無表情。但無疑,他已經在心底冷笑新獵物的到來,“歡迎光臨,不過按本店規矩,交錢后只能選擇離門最近酌那匹馬。讓我們看看,好吧,愿我們三條腿的勇士帶給你們美妙的旅程。”
“右邊那匹不行嗎?它只比那匹可憐的馬離門遠了幾厘米而已。”安惋惜地祈求。
“不,鯨魚。不要甩動你的大尾巴想嚇唬我的馬,這是違反規矩的。小姑娘,你要明白,我才是這更規則的主人。生活里,總有些事給你以選擇的名義而找不到選擇的第二個對象。對于高于你的強權,比如命運,不要試圖做什么掙扎,接受它的安排吧!”店主的臉上鋪設起一種猙獰的得意。他沒有注意,那個大男孩從鯨魚的背上跳下,從柜臺上撈起一把斧子,在房門的右側砍下一塊木板,巨大的聲響驚醒了右側的駿馬,它睜開了眼,漠不關心地掃視著周圍的世界。
“現在,可以看清楚哪一匹比較近了。再見,我的店主,也許你該安一扇結實的門。”男孩跳上駿馬,踏著廣漠,疾馳而去,藍鯨緊隨其后,留下目瞪口呆的店主和他三條腿的勇士,站在破碎的店門前。安笑著向店主揮手,盡管下面那只舞動的拳頭不像是在和他們快樂地告別。
六
星空。
頭頂仿佛突然間展開一席華麗的黑色天鵝絨,無數璀璨的寶石在熠熠生輝。安在那個片星空里陶醉,“這就是天空。”她喃喃地說。
“不,我們看到的只不過是天空的一個表象,真正的天空其實存在于你我每個人的內心,布滿繁星的午夜和白云游蕩的清晨只不過是一張空無一字的白紙,真正的天空里總是寫滿了每個人最真切的理想和愿望,畫滿我們心中最純真的夢境。在我們的天空里,貧困而美麗的姑娘會擁有南瓜馬車和水晶鞋,街頭上哭泣的孩子會有燕子從好心的王子塑像身上為他們銜來黃金和寶石。而我們腳下的云層,只是煙囪里,的氣息連成的世界,那里的自私、固執、隔閡和欺騙都是人間的鏡像。安,當你坐在鯨魚的背上穿透云層,看到星空,你已經超脫了世俗來到了理想世界。在這里,你會找到心中想要的一切。”男孩完成子他激昂的演講,他坐在馬背上,展開雙臂,仿佛身后是一座取之不盡的寶庫。
鯨魚急速地轉動眼球,那些閃光的恒星一動不動,整片天空正準備脫下深藍的睡衣,阿波羅的太陽戰車也許正在系緊韁繩。可是,藍鯨依舊沒有找到流星。“對不起。”一滴巨大的淚珠墜入底下的云層,光彩奪月的銀河在上面折射出晶瑩的光芒。
“不,我不再需要流星了。”安感到生命的沙漏正在飛快地流失,可是她笑了,“就在剛才,我已經找到了我真正需要的東西——意義。生命的意義就在于做出自己的選擇,然后追逐和實現我們的愿望,讓我們心靈里那片真正的天空涂滿希望的色彩。在生命的最后一個夜晚,我找到了希望,實現,了愿望,發現了我的意義。即使我再有千百次生命,也只能再為一個無意義的問題而困擾終生,我會活得失去自我,在別人安排好的軌道里麻木地行走,甚至會為自己罩上封閉的罩子。謝謝你,藍鯨。”
男孩策馬走了過來:“也許我介紹過自己,不過那是按我們自己的說法,當我騎著馬在天空里奔馳時,地上的孩子總是叫我流星。安,盡管我不能延長你的壽命,不過也許,在你生命的最后時刻,你會愿意和我一起騎馬在天空劃過一道閃亮的軌跡,讓地面上的孩子在他們送出的愿望里找到希望。”
“是的。”安騎上馬,坐在男孩的身后,向藍鯨告別:“再見,朋友。不過,在我離開時,你能唱歌給我聽嗎?你知道,地面上的人總把藍鯨的歌錄下來塞進飛船,然后送給外星人。”
藍鯨拍打著它的尾鰭,在環宇間,它開始歌唱,天空開始微微地發白,恒星依舊掛在那里應和著它的節拍。底下的云層泛起一道連綿的波浪,厚重的云層如同烈日下的堅冰開始破裂,向著城市的四周散開,一匹馬沿著頭頂的銀河向著遠方奔馳,奪日的金光籠罩在男孩的四周,在他身后拖出一道金色的長弧。安感受著生命化成沙粒回歸大地,她閉上雙眼,傾聽著最后一顆黃沙落地的聲音。
七
海灘上留下兩具失去生命的遺體,藍鯨和安。安趴在藍鯨的身邊,嘴角掛著一絲不滅的微笑。忙碌和哭泣的人群在她的身邊圍成一圈,一對路過的母子在遠處靜靜地旁觀。
“媽媽,那個姐姐死了,她是痛苦地死去的嗎?”
“不,她昨晚一定做了個好夢,也許她還和藍鯨一起去過云的那端呢!”
小男孩掙脫了母親的手,指著天空:“那是什么,媽媽。”一顆燦爛的流星在天際劃過,它的光芒掩蔽了初升的紅日。
“孩子,為你和那個姐姐許個愿吧,這是流星,是短暫的生命在輝煌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