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guī)缀躞@呆了,心在抖顫。
這也許是北國林區(qū)最高的大山吧。登臨峰頂,云在腳下,伸手似可捧日,真有“高處不勝寒”的感覺。松林中高矗一座望哨,石崖旁斜倚一間小木屋,外面是一匹馬和一個望山人。寂寞、孤獨和險峻日夜陪伴著望山人,他能耐得住嗎?可望山人詼諧而自豪地告訴我,他是離太陽最近的一個人。
望山人是有名有姓的,但他在山上呆了30多年,他的名字變得陌生了,很多人不知道他的名字,就都叫他山伯。
山伯戴一頂用了多年的圓帽,破舊的帽檐下露出的那張臉,如老了的山柳紫紅紫紅的;被皺紋包圍的兩只眼睛深陷著,卻很滑稽,很有神,似山泉噴吐冷傲的光;他的肩和臂雕刻的一般,棱角分明,結實而又強悍,像歷經歲月風雨的一棵樹。
幾只云雀飛來,在枝頭上又唱又跳,很快樂。山伯沖我努努嘴:“它們是我的鄰居。”
在這高高的山上望山,就是防火、防偷獵、防盜伐,如發(fā)現情況,及時用無線電報告或者直接處理。責任大,權力大,危險性也大,所以山伯說他的工作是一種高高的神圣。他告訴我,方圓200公里的山嶺溝壑,都是他的轄區(qū)領地,他自喻是這里的“獅子王”。說這話時,他聳動肩膀,擠弄眼睛,特神氣。幾十個春秋在山上吃,在山上住,在山上追趕太陽,必然把自己當做山的一部分了。山伯笑瞇瞇地瞅著我說:“樹木和禽獸都是我的好朋友。”
有一回巡山,山伯發(fā)現有人在雪窩里暗下鐵絲連環(huán)網,套狍子,套兔子,套犴,這種隱蔽的偷獵行為令他火冒三丈。山伯像公安人員蹲坑那樣,靜靜地守了多半夜,險些被凍僵。他終于抓住了來起套子的人,那人竟是林場場長的姐夫。那人點頭哈腰地送給山伯一瓶二鍋頭,他接過來用牙咬開瓶蓋,咕咕咚咚地喝了幾口。他把帽檐往上一推:“這酒能暖身子,更能壯膽。”這時他眼里噴火了,話聲撞響了大山:“快去林業(yè)派出所自首,你這號人最該懲治!”那人尷尬地走了,山伯才覺得腿腳有些發(fā)麻。這個早晨很冷,可太陽的光芒更強烈。
30多年前,山伯就會喊山了,他那年輕的聲音很狂很猛很野,響遍了遠山近嶺,像綠色森林里彩色的鹿哨。
山伯好客,還幽默,很會聊天。我便決定在山上住幾天。他很高興,臉上盡是笑了。他說他喜歡跟作家交朋友,還說他會背誦郭小川的《林區(qū)三唱》。他拿出叫木庫蓮的口弦琴,滿懷激情地吹奏起來,樂曲在縷縷山風中婉轉悠揚。這時我發(fā)現,隨著木庫蓮曲調的起伏,那匹馬支楞的耳朵也在搖來擺去,像打著節(jié)拍。沒多一會兒,鳥們紛紛飛來,踏枝傾聽,不停地眨巴著眼睛。這神奇的景象令我震驚與感動,難道是民間藝術在高山上的一種返璞歸真嗎?山伯的腮幫子鼓鼓癟癟,眼珠朝我撥弄著,似在說:玄妙吧。
大自然里的音樂最真實。
在山上,心靜亦心凈,覺得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又那么意味深長,總是生發(fā)著希望和想象。
我跟著山伯去巡山,走進了一片原始森林。一塊空地上,一只肥壯的野豬正在拱濕地嚼草根。山伯急忙拉住我,貓腰藏進樹叢里,不讓我出聲。這時一只黑熊走過來,死盯盯地望著野豬。他貼著耳朵跟我說:“黑熊和野豬犯相,一旦相遇,必斗無疑。”只見黑熊和野豬相互觀望一陣后,突然猛撲到一起去。黑熊用前掌擊拍野豬的腰背,野豬打了幾個趔趄,回頭用長長的嘴巴狠撞黑熊的肚子,疼得黑熊在地上直打滾。野豬趁勢用獠牙扎破黑熊的后腰,黑熊咧嘴咬開了野豬的耳朵。盡管都是血淋淋的,卻不分勝敗,各自舐著傷口走進了密林。看得我心驚肉跳,不敢大聲喘氣,真的害怕了。山伯說,黑熊和野豬都很兇,能把人撕個粉身碎骨,可你只要不招惹它們,它們是不會傷害人的。真佩服山伯,他是這樣懂得野生動物。
夕陽懸在兩山夾峙之間,大山上的夜晚好像來得很早。山伯捧出老白干,又擺上幾碟新鮮的山野菜,笑著跟我說:“喝幾杯,壓壓驚。”給我夾幾筷子黃花、綠芹后,他說他給我背誦郭小川的詩,當然也加進他自己的意思:三伏下雨喲,雷對雷;朱仙鎮(zhèn)交戰(zhàn)喲,錘對錘;今個兒晚上喲,咱們杯對杯……不知道他背得對不對,反正他很開心,端起碗就和我碰杯。
夜里,圓圓的山月仿佛就掛在樹的枝頭上,皓如玉盤,靜若處子,好看極了。在那間小屋里,我怎么也睡不著,也許是被酒折騰的。我看山伯也來回翻身,就試探著問了一句:“這輩子就一個人過日子,沒想娶個媳婦嗎?”他慢騰騰地坐起來,撥亮那盞小蠟燈,一聲長嘆重重地砸在地上。真沒想到,山伯的愛情竟是那樣的熱烈而悲壯。
當年山伯20多歲時,年輕能干,口才好,嘴邊上的故事像山葡萄成嘟嚕成串串。村里姑娘山菊喜歡他,跟他好上了。他們同去采山,一起打草,還到山頭上對歌,甜蜜蜜的。可山菊的父親堅決反對這門親事,嫌他窮,更因為他的出身不好。山菊的父親警告山菊:“再去偷偷地跟他約會,就砸斷你的腿!”山伯怕山菊受到傷害,就報名上山當望山人,悄悄地離開了山里的小村。而山菊愛他沒商量,借采木耳的機會,爬上了這座高高的大山。那天,山伯感動了,所有的直覺和信息告訴他,山菊是忠貞的,這經過考驗的愛情是不可背叛的。在愛的第一個吻中,兩顆心緊緊地撞在一起,并且撞擊出真誠的火花。他倆說著、笑著、唱著,盡情地抒發(fā)和表達。然而,山菊下山時意外地遇見一只狼,慌忙中跌進了深深的黑瞎子溝,長拖拖地躺在草棵兒間,再也沒睜開眼睛。山伯哭得死去活來,從此也不想下山了。后來好多人給他介紹對象,他都感謝地搖搖頭,問他為什么,他說他自己也不知道。
這時,山伯滿臉是淚了。小木屋里頃刻靜了下來,靜得似乎能聽到他心跳的聲音。他拿出枕頭下面一個精致的小木匣,抽開長蓋,只見一條紗巾珍藏在那里,平臥在歲月的深處。
山伯抖開紗巾,告訴我:“這紗巾是山菊留給我的。”那紗巾紅火火的、輕柔柔的,纏綿地飄閃在這大山上的深夜里。
下山的日子到了。
一大早起來,山伯就吹奏起木庫蓮,情深深,意切切,深深地打動了我,也打動了大山。他用信封裝幾片柞葉送給我,深情地說:“拿去做個紀念吧。”經過霜染的柞葉,紅得透亮,紫得深刻,不管遇到多大的風雪,它都不褪色,不變形。這寄寓著望山人精神的禮物,是何等的珍貴啊。
我走出很遠了,山伯還站在山頭上揮手,可我不敢回頭望他。突然間,他喊起山來,那粗獷嘹亮的喊山聲,響徹大山,也在我的耳畔繚繞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