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槍炮打開百色通向新生的大門

1949年12月5日下午，解放軍從田陽向百色進軍，原來進城企圖洗劫的土匪聞風喪膽立即逃竄了；約4點多5點鐘的時候，寂靜的百色城突然響起一陣震耳欲聾的槍炮聲，惟一的國民黨地方“保安隊”的機槍班也倉皇潰逃了；雄壯威武的中國人民解放軍進城了，當年鄧小平領導紅七軍舉行武裝起義的革命圣地百色城解放了!

1944年，早年守寡貧困的母親帶著我們5兄弟，隨著兩個叔叔的全家總共10幾口人，和其他許許多多的人一起逃離故鄉南寧，一路顛簸地疏散到百色。母親帶著我們幾兄弟，租大碼頭東側中段一家破舊民房的一個單間住。房東兩老無兒女、無固定收入，生活也困難。

解放前幾天，國民黨的百色地方政府機關包括專員公署、縣政府、警察局、稅務局什么的都跑散光了，全城行政管理處于真空狀態。學校關了門，大小商店有的關了，有的半開半掩，行人寥寥無幾。大人們特別是那些有錢人家，都擔憂百色城這幾天會出亂子，焦慮地悶在家里。我們幾個初生牛犢不怕虎、不知天高地厚的初二學生，天天跑到全城惟一具有珠江流域城鎮風味的騎樓街，也就是粵東會館(即當年鄧小平領導中國工農紅軍第七軍舉行百色起義時的軍部駐地，現已被列為國家重點保護革命文物)所在地的商業中心“大街”(當時的街名，即現在的解放街)看動靜。5號那天上午，我們看見幾個戴著盆形鋼盔、穿軍服的國民黨“保安隊”，扛著一挺水機關(一種在槍管外包著貯水降溫大鐵管的舊式機關槍)，跑進位于大碼頭與大街相接東側的已空蕩蕩的“廣西第七行政區專員公署”辦公樓(現在右江區解放派出所駐地)。后來有人說在河邊望見他們將水機關架在大陽臺上向著大碼頭對岸，看樣子是要準備打仗呢。大家都沒遇過戰火，因此感到十分害怕，特別是家住在大碼頭一帶的人家。

不久，全城大街小巷傳聞共產黨解放軍已從田陽向百色進軍了。這時所有商店、民宅都緊緊地關上了大門，連為了多掙些錢昨天還冒著風險擺賣的小吃攤檔和流動叫賣的擔子，今天也沒了。此時滿城死一般地沉靜，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

我們幾個“牛犢”繼續在大街上逛，見昨天進城住在粵東會館那10幾個穿著破舊黑布衣服、布鞋，扛著步槍的人(其中一個穿著比較好且挎有盒子槍)，一天之隔顯得情緒大不相同，除了兩個持槍守門之外，其他的扛槍進進出出，有時也見那個挎盒子槍的抽著煙緊張地走出去一會兒又回來。后來聽大人說，那些人是鴉片產銷地西隆縣(今隆林各族自治縣)慣匪首領胡須鐘、胡須顏(1951年初解放軍在西隆剿匪中，已將負隅頑抗的他們擊斃)派來的“代表”，目的是趁國民黨百色地方政府潰逃后，共產黨解放軍又未到來這個政權真空時機大撈一把。他們首先和百色商會(民間組織。會員廣東籍老板占多數)代表談判，要兩萬塊法光(當時在中國兩廣和法國殖民地安南———即現在越南所流通的法國銀元)“保安費”，否則便自己動手“籌款”，這明顯是威脅要洗劫全城，而首當其沖的當然是商業大戶。商會代表被迫答應由各商號捐款，但遲遲未能兌現。看來一是因款額巨大短時間難以籌足，據說當時一塊法光可買200斤大米，兩萬塊就相當于400萬斤大米喲。再就是聽說解放軍很快就要到了，商會代表有意拖延時間。果然幸運自天而降，天兵天將的解放軍從田陽向百色進軍已越逼越近，大有兵臨城下之勢。土匪們已感到末日將至，不敢在城內輕妄動手，便在下午約3點多鐘慌張地夾著尾巴從接龍橋(現百勝街東頭)往西逃竄。國民黨留下的“保安隊”始終不敢管土匪“代表”進城的事(土匪要“保安費”他們可能得一份吧)，倒是憑解放軍的雄威，就把土匪嚇得聞風喪膽、屁滾尿流地逃命，給百色城民眾解了一大難。

過了大約一個鐘頭，全城又變得緊張起來，說解放軍快到了，必定要和國民黨“保安隊”交火的。這時候我們幾個“牛犢”匆忙分手回家。我敲門進家，母親帶著焦急的神情頭一句話就罵道：“見鬼啦，現在還到處亂跑，想挨亂槍打呀。”果然，剛進門10多分鐘，馬上聽到“咚、咚、咚……”一連串沉雷般的機關槍聲，接著又響起一陣類似的槍聲，但是可以聽得出，第一次槍聲響在近處，顯然是“保安隊”打的；第二次槍聲響在遠處，肯定是身經百戰、不畏頑敵的解放軍在對河還擊；接著對河又傳來“叭、叭、叭、叭”一連串步槍和沖鋒槍的射擊聲，當我們屏息著等待槍戰變化時，突然從較遠處兩個方向接連傳來“轟”、“轟”的爆炸巨響。這些槍炮聲，使本來就處于十分沉寂惶恐之中又沒有聽過激烈槍戰聲的山城人倍感震驚。可是這兩聲巨響卻像收場鑼鼓似地宣告鳴金收兵了，從此再沒有聽到一聲槍炮響。我們的心情逐漸恢復了平靜，心里產生希望的曙光。

槍炮停響不久，街上便傳來一陣陣敲鑼聲，伴隨著一句句響亮的本地白話(粵語類)：“平安事啰，請大家開門出來歡迎解放軍!”我從門縫向外窺探，只見敲鑼的是大街原街公所的街長，他旁邊有兩個人，一個是穿草綠色軍裝的、一身風塵仆仆的解放軍，一個是穿便服擔任白話與普通話(當時叫國語)的翻譯，他倆隨著鑼聲、喊聲不斷地向街道兩邊揮手。此時我們對門的楊家已開門有人走出來，接著聽見大街傳來過春節似的一串串鞭炮聲，我便大膽開門，這時已感到轉危為安，顯出歡慰容顏的母親和房東伯母，沒有阻攔我出去。來到大街上，幾個小伙伴又不約而同地相會了，街上還有許多人，大家都來吐悶氣、看熱鬧。我們聽見一些圍著的，有所見聞的大人說，這兩天大碼頭對岸私人的木船和惟一的公家木制渡車都被逼靠城區這邊或撐到別處去了。當時還沒有澄碧河水庫蓄水調控，從大碼頭往上河道的水都比較深，又沒有橋，如果沒有船人是不能徒步渡河的。下午大約5點鐘解放軍先頭部隊到達對岸時，大概事先從特工或城內地下工作者提供的信息得知，國民黨“保安隊”在大碼頭那幢“專員公署”樓上“設防”，便向他們喊話并向天鳴槍警告，命令他們立即放下武器投降。可是這小撮殘留的敗兵，竟然不識好歹先向解放軍開槍，解放軍只好還擊，最后打了兩發迫擊炮彈。為了避免人員傷亡和房屋損壞，發炮只是威脅性的，所以有意以空地作目標：一發落在校場圩(原來作趕集用的地方，即現在新興路西段東風市場一帶)；另一發落在私立行健中學(現在百色飯店后面坡下)附近草地。國民黨“保安隊”聞炮聲后，慌忙扛槍下樓沿著土匪逃命的那條路逃跑，后來終于被解放軍追捕繳械了。這場短暫的槍戰無一人傷亡，也沒有任何建筑物受損壞。槍聲一停，立即有解放軍泅水渡河，將渡車的大纜繩接上，和主動來支援的渡車工人一起牽拉渡車，運載部隊登大碼頭入城。

聽罷故事約10多分鐘，忽然聽見“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逐漸加大的嘹亮歌聲從大碼頭傳來，接著看見隊伍整齊的解放軍入城儀仗隊走過來了。他們高舉著鮮艷的五星紅旗，和一幅紅色的寫著“毛主席指到哪里我們就打到哪里”的巨大橫額。橫額下面，幾個戰士扛著穿中山裝、戴鴨舌帽的毛主席和全副軍裝的朱總司令這兩幅巨大畫像。眼前的一切大家都感到新鮮、陌生，但是又感到和善、可親。儀仗隊過后，接著是威武整齊的大部隊入城，他們扛著槍、背著包，步伐雄健地高唱《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三大紀律八項注意》行進，越來越多站在街道兩旁的歡迎人群不約而同地熱烈鼓掌，許多當年見過百色起義的大人，更是激動地說：“哈哈，鄧小平領導的紅七軍回來啰，真威武!”我們聽了很羨慕他們既見過紅七軍，現在又有機會歡迎解放軍。這時有人向正在行進中的戰士們獻上茶水。入城儀式結束但還未選定駐地之前，戰士們秋毫無犯地在大街騎樓下卸下背包席地休息，有人繼續拿水壺，更有人挑來木桶裝的一擔擔開水慰問解放軍。我們跟著看，忽然有一位背著手槍的解放軍走近我們問：“小朋友，你們在哪個學校讀書?放假啦?”那時我們還不知道什么叫“干部”，當時解放軍個個穿的軍服都一樣，沒有軍銜標志，但看見他背手槍，知道肯定是當官的，可是他態度很和藹、親熱并不可怕。我們因為學過“國語”聽得懂北方話，便異口同聲地回答說：“我們讀‘國中’(那時百色只有兩所公辦中學。一所是設有高中部的‘省立百色中學’簡稱‘百中’；一所是只有初中的‘國立百色縣初級中學’簡稱‘國中’)，學校前幾天就不上課了。”我又不好意思地補充說：“我還欠學校一半學米，前兩個星期就不去學校了。”這位“長官”又追問：“怎么回事，你講講看。”我說：“我們一個學期要交兩百斤大米的學費，家庭困難的可以開學時先交一半，學期結束再補交一半，下學期才能繼續報名上學。這個學期我們家只交了一百斤米，還有一百斤沒法交了，所以我就自動提前退學了。”大概他聽見我的聲音有點哽咽，便安慰地說：“過兩天你們學校會開門恢復上課的，以后會有書讀的，好好地讀書吧。”這時有個戰士來叫他，我們便互相揮手告別了，他給我們的鼓勵與希望我一直銘記心中……

這時，我們看見五六個男的、女的解放軍，沿街張貼“中國共產黨萬歲!”、“中華人民共和國萬歲!”、“毛主席萬歲!”、“打倒蔣介石，解放全中國!”等彩色標語和安民告示，落款是“蘭州支隊宣”(后來才知道，這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第四野戰軍第十三兵團第三十八軍第一五一師”的代號)。同時，解放軍文工團男女團員們在粵東會館門前街上，唱《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義勇軍進行曲)、《中國人民解放軍進行曲》、《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團結就是力量》等許多革命歌曲，又跑旱船、扭秧歌和打腰鼓。新穎、優美、動聽的歌舞，吸引了更多的人圍得水泄不通地觀賞。在唱《義勇軍進行曲》時，我們就跟著唱，甚至有的哥哥、姐姐及其他一些大人的嘴也跟著微微地動，因為打日本鬼的時候大家都唱過這首歌呢，所以聽了很激動。文工團表演結束，一位腰佩手槍的解放軍站到凳子上，向大家講解解放軍“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以及共產黨的有關保護私營工商業、個人錢財房屋，和對有一技之長又擁護人民政府的原國民黨政府人員可以量才錄用等政策。宣講人旁邊站著一個穿便服的人逐句翻譯成白話，大家用心聽講，又不斷熱烈鼓掌。偶然間我發現母親和房東伯母也來聽講，伯母聽到保護私人房屋時，臉上皺紋露出了微笑，肯定是因為房租收入有保障內心感到高興了。解放軍宣講結束，聽眾久久不散，其中識字的包括我們幾個少不更事的小家伙，一起轉去看貼在粵東會館門外墻壁上的內容和剛才講的一樣的文字宣傳材料、布告，以彌補聽不準或記不住的一些東西。有的邊看邊議論；有的不識字也留下來聽，參與議論。夜幕將要降臨了，大家才漸漸散去……

晚上，百色城如同農歷除夕，家家戶戶加菜吃夜飯，我們家就殺了那只養來下蛋的獨一無二的老母雞；房東伯伯比平日多喝了幾兩酒呢。

半個多世紀閃電而過，此間百色滄海桑田，天翻地覆，各項建設都取得了長足的進步和發展：市區高樓大廈林立，街道寬闊平整，沿路綠樹扶疏，幾個大型公園、廣場，及數10家大專院校、中專、中小學分布各社區，特別是作為南(寧)昆(明)鐵路中點大站、輻射四方的二級公路，更是促使百色城邁入靚麗的現代化大道的堅強動力；正在緊張施工的途經百色的南昆高速公路、百色田陽機場，不久投入營運后，百色這塊紅土地的現代化就更上一層樓了。所有這一切，為當今世人，尤其是經歷過解放前居住秦磚漢瓦破舊小屋，街道坎坷窄小，沒有自來水，沒有電燈、電話，更沒有電視、電腦的黑暗、混濁、落后生活的百色老人們贊嘆不已。異口同聲地說：“百色變化太大了，沒有共產黨、沒有鄧小平哪能變得那么好啊。”我是“老百色”之一，對百色城解放那個神圣時刻，和大家一起歡迎解放軍入城這件有意義的歷史大事，以及往后半個多世紀特別是最近20多年來，百色建設的巨大變化，一直耳聞目睹。如今雖年近古稀，但舊貌、新顏歷歷在目，悲哀、歡笑聲聲于耳，故值百色城解放55周年之際，執筆涂鴉以記，作為紀念又供后人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