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翔著墮入無邊深淵

向寶云　黃維敏

人類不能飛翔，因為上帝沒有給人安上翅膀，人被萬有引力牢牢吸附在地球上。為了體驗那凌空一飛的瞬間快感，人惟有把自己變成自由落體，一邊飛翔一邊墮落，最后撞向那片茫茫大地。所幸人類還有夢，夢想還可以代替軀體去飛翔。然而當夢想也折斷了翅膀，只能在酒精、煙頭、女人、金錢、權力的泥潭里載浮載沉徒勞掙扎，那又是怎樣的一種無奈和悲哀！

《自由落體》（重慶出版社2005年出版）作者就以冷峻決絕不留一絲余地的筆墨，為我們描繪了這樣一群茫然而空洞地活著的人們。他們的堅守是那么蒼白、脆弱、猶疑，而潰退卻是那么簡單、直接、徹底，他們兀自飛翔兀自沉淪，墮入大地消失無蹤。

一

三位大學同窗好友：王小樂、肖一民、簡銳，大學畢業后懷揣著各自不同的夢想來到這座陌生的城市，經過一番奮斗拼搏之后，三個人均收獲了生活不菲的饋贈：憑著出眾的文才和敏銳的新聞洞察力，王小樂順利當上了市屬大報《西都晨報》的新聞部主任；醉心仕途的肖一民也如愿以償成了省政府辦公廳的一名處長；簡銳把青春之軀賣給一個中年款婆，也輕易實現了從郊區中學窮教師向大公司總經理的蛻變。為著金錢、權力或女人，三個人把自己拋向三個不同的方向，同時也開始了三段不同軌跡卻相同結局的“自由落體”運動。

王小樂是《西都晨報》的新聞部主任，在世俗的眼光里，一份市屬大報的新聞部主任是真正的“無冕之王”。雖然那份報紙上連篇累犢的，也只不過登載一些“東街抓了一個賣淫女，西街輾死一頭老母豬”之類不痛不癢的無聊東西，但不斷的總有人卑躬屈膝地求上門來，送錢送女人，只求占個版面或是幫忙吹捧一下。王小樂也就在不犧牲大是大非的前提下偶爾犧牲一下新聞原則，搞一些歪曲事實的“扯狗蛋”報道，為自己撈點好處。比如收取派出所所長劉得忠一萬塊錢后，把一篇不利公安形象的報道撤下來；為幫助解決妹妹的再就業問題，替春風食品廠寫溢美贊詞掩蓋其制假造假的真相等等。但這并不影響他在另一些場合的正人君子形象，他像愛自己一樣熱愛身邊所有的人：朋友、父母、姊妹、愛人和同事，他對恩師王自潔的關心照顧已經勝過了親生兒子，即使對一位素不相識的按摩女他也表現出了難能可貴的真誠和善良。當然，他也是一位性功能正常的已婚男人，平淡乏味的婚姻燃不起他想要的激情，于是他偶爾也同朋友三四一道出去“吃糧食”或做做“文體活動”。但他對待真愛的女人卻寧肯做“柳下惠”，就為著怕傷害到那份美好。

從內心來講，他其實并不喜歡周遭那些丑人丑事和丑態，他看到那個肥臉冒黃油的派出所所長就有揍兩拳的沖動，他也發自內心地鄙夷那位一身名牌卻言行粗俗的食品廠廠長。就因為他心里還殘存著一些道德和良知，他還有些不肯丟棄的夢，比如愛情、理想和詩歌。但他又清楚這是個沒有翅膀的時代，飛翔只是一個奢侈的夢想，只能眼睜睜看著正義被規則（潛規則）解構，詩歌被貧窮書寫，愛情被肉欲占據，友情被權力謀害。他終于明白自己也無非是一個普通人，沒辦法也沒能力去改變什么，既然如此，那就只能隨波逐流了，因為“生活就像強奸，如果你不能有效反抗，那就閉著眼睛享受吧”。

不能反抗實則也無心反抗，王小樂閉著眼睛在那條華麗而糜爛道路上越走越遠，最后失了前途丟了婚姻被朋友出賣走上犯罪，一無所有地墮入無邊深淵。

肖一民經過幾年苦心經營，也終于占據了省政府辦公廳一個處長的位置，正是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時候。雖然他在下級面前表現得“上廁所也不忘講政治講學習”，但沒人的時候可就是另一副圖景了，權力是要拿來用的么，過期作廢不用白不用。因此在確保萬無一失的情況下，“文體活動”和“吃糧食”的機會他決不放過，利用職權雁過拔毛撈回扣的時候也從不手軟。到底仕途是一條太狹窄的路，腳一旦邁出去就再也收不回來，那些苦難的下崗工人最終還是以百折不回的精神把那一窩貪吃的碩鼠給清理了，其中就有肖一民。之前為了保住官帽不惜給朋友下套的良苦用心也只能付諸東流了。

高大帥氣的簡銳，也終于為那樁無愛的婚姻付出了代價。精明富有的半老徐娘控制了他的所有，他像一只籠中的金絲鳥已經喪失了獨立生存的能力，離開徐娘他只有死路一條。徐娘用金錢輕易收買了他視為生命的情人，兩個女人合力把他對愛情的天真幻想擊得粉碎。然后他患了選擇性陽痿，再也給不了徐娘想要的“性”福了，他只有扼死徐娘然后直接把自己送到彼岸世界。

當初踏入這個城市時，三個青春男人曾在火車北站的小飯店里一醉方休，誰也沒想到，若干年后，西都市第一看守所成了三人最后的會合地。是不是宿命呢？云游和尚在地上畫了三個環環相套的圈，當時百思不得其解，現在終于明白那是三副冰涼而精致的手銬啊！三個曾經意氣風發的男人最終殊途同歸，三副冰涼的手銬先后終結了他們人生的自由落體運動。

故事中的女人們也挺有特色，那個拐走了別人老婆的胡克非說：“美女是人類進步的階梯，要是沒有美女，男人們哪里還有什么上進心？還掙什么錢？還削尖了腦袋當什么成功人士？”把成敗系于女人身上實則是男人們不愿承擔責任的表現。但不可否認，女人們或者說是女人們美麗的胴體，在這個時代扮演的角色確實越來越重要了。然而當胴體越來越成為有價商品的時候，那就只能證明這個文明社會確實已經開始墮落了。

可以看出，報社記者許含是作者比較偏愛的一位女性。這的確是一個純真可愛的女性，而且富有同情心，嫉惡如仇，“眼里揉不進一粒沙子”。她還是少數把愛情看得很重要的現代女性，她一往情深地愛著上司王小樂，并且努力成為王小樂事業上的好幫手，但一當發現王小樂嫖妓的真相，她又義無反顧地選擇了離開，寧愿嫁給自己不愛的男人，也不愿看著愛情慢慢死亡。

按摩女麗麗，雖然出身貧賤，卻淳樸厚道，是王小樂真正的精神港灣。在王小樂經歷撤職、離婚而一無所有的凄涼境地中，只有這位按摩女心甘情愿地用身體為他取暖，讓他感受人間溫情。即使王小樂因為詐騙罪被逮，她也固執地喊道：“你們一定弄錯了，他絕不可能是壞人！”那份純潔質樸的真情實在令人感動。

妻子余婧對于王小樂來說卻只算是睡在一張床上的陌生人，她嬌生慣養自私狹隘，對丈夫的生活事業漠不關心，背地里還與別的男人幽會，在王小樂落魄潦倒的時候干脆離婚走人。當然這不能全怪她，因為王小樂好像也沒真正愛過這個與他有著婚姻關系的女人。

最讓人看不透的是謝蘭蘭，這位春風食品廠的女秘書，一開始溫婉矜持圣潔如神，后來卻人盡可夫冷漠無情，實在叫人莫名其妙。至于會計陶小虹，那也算是女人嗎？只不過是一具肉欲橫溢的軀殼罷了。

二

在描寫個人墮落的同時，作者也動用了相當多的筆墨去刻畫新聞傳媒業制度的腐敗和墮落，讀來令人頗有感慨。眾所周知，這幾年黨和政府給了新聞業相當寬松的大環境，新聞事業蓬勃發展，媒體的客觀公正性也得到前所未有的體現，在人民群眾心中的地位也越來越崇高。現在老百姓一有點冤屈都習慣于求助媒體，視電視報紙為鐵面無私的“包青天”。新聞媒體起到了越來越明顯越來越巨大的輿論監督作用，這正是社會進步政治民主的體現。

然而新聞業的客觀公正真的像它所標榜的那樣嗎？書中為我們描繪了完全相反的一種事實。我們看到，新聞媒體所秉持的最高準則不是事實而是利益，這一點在那位《西部都市報》新聞部主任華寶林身上體現得最是充分。華寶林與王小樂分別效力于兩家影響力相當的報紙，表面上，兩家報紙各自為政，相互對立經常打口水仗，但一碰到有價值的新聞報道，華寶林王小樂就立馬捐棄前嫌勾結起來共謀好處，他們謂之“釣魚”。華寶林沒有絲毫同情心，其行為處事完全服從于利益準則。他有一只獵狗一樣敏銳的鼻子，能飛快嗅出新聞事件的“價值”，一碰到有價值的新聞就興奮不已，但一當這個“價值”危及到自身利益，他立刻逃之夭夭。在那起調查西都機械廠廠長購買進口淘汰設備的事件中，與王小樂一心想為下崗工人伸張正義不同，華寶林只是憑直覺敏感到這是一條有相當價值的新聞，因此爽快答應與王小樂合作共同深入調查。在調查過程中，廠長送的“封口費”他照單全收，調查也還是照做，但一看到王小樂被下套陷害他便迅速啞然噤聲，再也不管不問。

絕非誠實良善之輩的華寶林，卻在新聞界如魚得水，而良知未泯的王小樂卻落得可悲下場，怎不叫人唏噓感嘆！不誠實已成為我們的時代痼疾，它既是個人墮落之因，也是個人墮落之果，當它浸透進知識分子的骨髓和靈魂，成為“聰明”的知識分子處世行事的準則而被嫻熟運用大行其道時，不由得不令人悲從中來！

在另一起城管打女工的事件中，新聞媒體的虛假、虛偽和虛弱面目更是暴露無遺。女工被城管無端打成重傷，躺在醫院病床上痛苦呻吟，而王小樂、許含實地采訪寫的一篇尊重事實的批評報道不僅不能上，還得換上一篇由城管親自捉刀的“澄清事實的正面報道”。向來以剛毅著稱并且一手提拔過王小樂的汪總編，對憤怒的王小樂這樣解釋道：“城管局的許局長，他的堂哥就是市里分管宣傳的主要領導，人家正好捏在了我們的七寸上，我們能夠拿人家怎么樣？胳膊還能擰得過大腿嗎？王小樂你要記住，你是黨報集團的新聞記者，不要老是抱著婦人之仁，你需要面對的不是什么受害者，而是報社領導，是黨的宣傳政策。”

之前這位汪總編因為這條“有價值”的新聞被《西部都市報》捷足先登了，對王小樂大為光火，那個時候他又是這樣教訓王小樂的：“對這件事的報道不僅能吸引讀者的眼球，還能在市民心中樹立起晨報仗義執言的良好形象，市場經濟了，不討好讀者就意味著發行量銳減，發行量銳減則意味著廣告收入的滑坡。”

新聞媒體報紙依賴廣告生存，廣告多少又與發行量密切相關，發行量自然是由讀者數來決定的，三者環環相扣，構成新聞媒體的生存鏈條，這也是眾所周知的事實。然而當觸及到某些團體的實際利益時，這個鏈條就自動瓦解，新聞業“客觀真實”的神話也就不復存在。新聞媒體業終究不能替代司法監督部門，記者也不是什么“包青天”，少數利益集團才是藏在新聞業背后那只翻云覆雨手。

三

《自由落體》中不少場景的描繪充滿黑色幽默的諷刺意味。比如開場那一段，那位臉上冒黃油的派出所所長劉得忠一邊噴著酒氣，一邊“將長發飄飄的一顆頭重重枕在小姐胸部，小姐夸張地尖叫著，包間里充滿了快活的空氣，劉得忠一只手捏著話筒，一只手摟著小姐，有滋有味地唱著：‘我們的大中國呀，好大的一個家，經過那個多少風吹和雨打呀，我們的大中國呀，好大的一個家 ……” ，似乎很滑稽，卻無法讓人笑得出來。

另一個場景，王小樂去看恩師王自潔——一位曾經很有名如今一貧如洗卻依然熱愛詩歌的老詩人。書中這樣描寫道：他伸出一只細長的手指，輕輕地叩打著那些書，微笑著一字一頓地對我說：“小樂啊，你王老師雖然窮，可這些書都是我的精神財富啊！”一個沒有詩歌的時代，一位矢志不渝的詩人，不知是時代辜負了詩歌，還是詩人生不逢時？

王自潔死后，為了爭取提前火化的優待，王小樂去找火葬場工作人員疏通，工作人員振振有詞地說了一段不無怨氣的話：“既然你們老師是詩人，當然也基本上算知識分子了，優待知識分子的規矩我們也還是要講的是不是？還有呀王主任，你們媒體也該多宣傳我們火葬場是不是？你看我們的工人天天都任勞任怨地堅守在火葬場第一線，認真負責地為革命搞好火葬工作是不是？我們的報紙上怎么就從來看不到他們的光輝形象，怎么從來都是一些明星呀強奸呀的東西是不是？這個導向不好嘛是不是？”“優待知識分子”、“革命工作”、“光輝形象”、“導向”這類冠冕堂皇的說辭，都是我們耳熟能詳的官員們常掛嘴邊的語錄，經一位火葬場工作人員之口吐出，卻頗有些令人啞然失笑的黑色幽默效果。

王小樂被抓捕的場景更是一出充滿諷刺意味的荒誕鬧劇。一個卷款逃亡的詐騙犯，良心發現捐錢為山區小學修建了幾間教室，被當地官員和百姓視為功臣，隨即卻在落成慶典上被趕到的警察抓了個現行。功臣瞬間變成詐騙犯，好人瞬間變成壞人，看得人目瞪口呆，迷惑不解，真應了歌里所唱的：“不是我不明白，這世道變化快！”

《自由落體》在情節編排上頗具匠心，看似漫不經心實則井然有序。一開始比較平穩，然后緩慢加速、加速，在極速處戛然而止一氣呵成。使閱讀者分明體驗到一種飛翔般愉悅舒暢的快感，絲毫不覺沉悶阻滯。對白語言也十分機趣詼諧，充滿智慧，比如：“你在使用鈔票的時候難道還會計較它的發行日期嗎”；“如今寫詩差不多是老年協會的健身活動了吧”；“有人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可如果不結婚，我們就連墳墓也沒有，就只能死無葬身之地啊”；“你沒見人家臉都能擰出礦泉水來？”等等。比喻、類比等恰如其分的運用也給小說語言增添了不少魅力，比如：“結了婚就好比兩個人一人用一把上了膛的手槍互相指著對方的腦袋”；“如同一個從懸崖上跌落的人在慌亂中抓住了自己的衣角，初時還以為是救命的繩索，等到明白是衣角時，他已經快要跌到谷底的石頭上了”。 大概與主人公從事新聞職業有關，不少包含民間智慧的順口溜也在書中信手拈來揮灑自如，比如：“大家都要做個三好生——吃好、喝好、耍好”；“工人拼命干，掙個五十萬，買個烏龜殼，坐個王八蛋”。還有把嫖娼美其名曰“文體活動”和“吃糧食”等等，都相當生動傳神。

《自由落體》又是一部以成都為背景而且在網絡上發布點擊率極高的小說。近兩年，“成都”二字在那個虛擬世界已熱得有點發燙了，但在書中，真實的地名被隱去了，代替的是一個叫做“西都”的城市。這番刻意似乎是在暗示：對號入座沒有任何意義，故事的發生與地域沒有關系，它只關涉情愛、友誼、道德、良知或人性。對于生逢這個時代的我們來說，那份生命的沉重與無奈到哪里又不是一樣的呢？其實我們別無選擇，其實我們無處可逃，因為我們是沒有翅膀的人類啊！

責任編輯 半 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