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畫家,不會畫畫,但我喜歡畫,也收藏畫。上世紀60年代初,祖父的書齋里常掛著不少名家佳作,有吳昌碩的梅花中堂,數枝嫩梅,裊娜多姿,有齊白石的仙桃,徐悲鴻的奔馬,張大干的山水,還有任伯年的人物。任老是清末海派繪畫名家,其工筆畫設色淡雅,有很高的藝術性。
文革開始不久,祖父被打成“歷史反革命”,紅衛兵抄家七次,將家藏的十萬部古籍搶劫殆盡。我知識那些字畫,如果被“造反派”看到,準會當作“四舊”搶去,把它們藏到親朋家,又恐連累別人。百般無奈,我只得忍痛將全部藏品付之一炬。

也許是積習難改,粉碎“四人幫”后,逐漸落實了政策,環境比較安定,趁赴京探親之際,又同舅舅去拜訪了王雪濤、李可染、李苦禪等先生,不久,一個重新收藏書畫的念頭,在我腦海中萌生了。
1988年,我專程赴滬拜訪了金石書畫大家錢君匋。此時先生患足疾臥床,老人家就在病榻上熱情地接待了我,教誨我集書畫貴在研究,以便從中獲得知識,陶冶情操。臨別時,先生選出家中藏品八幅贈我,并在冊頁上題寫了“名筆如林”字樣。
畫壇泰斗葉淺予先生,得知我將舉辦藏品展覽,從故鄉富春江畔返京后,百忙中親繪力作“西雙版納傣人孔雀舞”一幀贈我,筆力蒼老遒勁,當代畫舞無出其右者。詩壇巨擘、博士研究生導師錢仲聯教授觀畫后,親筆題詩二首:昔年曾睹張爰筆,壁畫敦煌自一奇;妙舞翩躚傳竺國,飛天仿佛夢來時。昆池一別十三年,對畫重溫舞態妍;孔雀屏開南詔路,大明王拜佛燈前。為此畫題跋者,還有謝稚柳、陳從周、陸抑非諸前輩。
有“當代首席民俗畫家”稱譽的戴敦邦,現任上海交大藝術系教授,上海中國畫院畫師。先生精于人物畫,曾以他的《戴敦邦新繪長恨歌》、《戴敦邦水滸葉子》、《紅樓人物百圖》等作品集蜚聲畫壇。先生為人熱情厚道,多年來為我畫過不少畫,我都十分珍愛。甲戌元旦我冒昧馳函,求先生作“十二金釵圖”手卷。先生欣然應允,窮二月之力,繪成“金陵十二釵與寶玉圖”。畫中十二佳麗加個“怡紅公子”,神態各異卻又渾然一體,栩栩如生。設色艷麗而不濃諛,妙合自然,誠佳作也。
此畫問世后,汪曾祺、張中行、劉紹棠、管樺、杜宣、霍松林、余秋雨等30位當代文壇名流紛紛題詩詠紅樓:“十二金釵共一圖,畫師布局費功夫;花前著個癡公子,討得閑差候茗壺。”(汪曾祺)“園里金釵十二,怡紅公子情深。風流兒女總遺恨,天道是何報應。命運自難安排,花謝花飛花魂,青門照壁讀詩文,猶見婷婷倩影。”(鄒荻帆)“頑石何山落九天,靈河絳草證奇緣;茜紗窗下千行淚,誰與村言作鄭箋”(張中行)……諸位前輩不愧為大家手筆,所題詩詞,直抒胸臆,無造作之情,當可藏諸名山,鐫之金匱。彌足珍貴的是冰心、曹禺二位文壇元老,亦于病中親賜卷首題字,使之錦上添花。于是戴先生的“金陵十二釵與寶玉圖,”加上諸位題詩,成為10多米長的“椽筆如林詠紅樓”長卷,不僅照耀當今,亦將流傳后世,誠為中國文字史上一段難得的佳話,有歷史價值。

旅居臺北的國民黨元老、書法家陳立夫先生,終日不忘故里人民,關切新朋舊友,令人感慨不盡。
1993年國慶前夕,我就有關“養生歌”一文,給陳老去信請教。不久,接到先生親筆復信并題贈:“智及之,仁不能守之,雖得之,必失之”中堂一幅,復信稱:
時風先生,華函及附件欣悉。茲附書件一紙,希曬納是幸。順候
時綏 陳立夫(鈐印)
陳老已94歲高齡,尚能臨池揮毫,殊不易也!其書法質樸不雕,嚴謹敦厚,藹然,有學者之風。
金陵劉二剛,當代文人畫代表人物,先生秉性謙和誠摯,無論在書畫或詩詞方面均有較深造詣。1997年初春,他應約寄來一組古詩意圖,遠居京華的吳祖光先生看到作品后,連聲稱贊說:“現在這樣的畫家不多了。”立即在二剛所繪的“犢飲上游圖”上題句:“箕山之下,潁水之陽,許由洗耳,高士無雙。”吳老一氣呵成,以今人之意而抒思古之情;二剛彩繪融古人之筆而入當今之法。一則挈俗入雅,一則用拙臻巧,故有水乳之效。
南京藝術學院周京新教授,他以善畫水滸人物而見稱畫壇。當年本科畢業創作《水滸組畫》,就在第六屆全國美展上一鳴驚人。被許多專家和同行譽為“開創中國人物畫一代新風”的作品。
癸未新春,先生自金陵黃瓜園寄贈《水滸人物·正奸四人圖》手卷一幀,筆墨意趣俱佳,我愛不釋手,持畫請教于何滿子、史樹青、韓羽、王孟奇、劉二剛、徐樂樂,得到他們一致贊許,分別為此畫題跋,內容生動切實,今錄存幾條如后。
韓羽題云:武大太懦,武二太狠,西門慶不是個東西。至于潘金蓮,魏明倫要以今天之視角重新以認識,我舉雙手贊成。
史樹青題《臨江仙》云:說部梁山水滸,人物各不相同,當年好漢備推崇。大郎心不丑,二弟是武松。縱使金蓮色關,難逃勾引成兇,害人害已一場空,畫圖供指點,紙上論英雄。右調臨江仙一首為跋京新先生近作水滸正奸四人圖而作也。四人故事水滸稍后衍為《金瓶梅》,亦警世人物也。
王孟奇跋云:擅寫水滸人物者首推明末陳老蓮,其白描水滸葉子以古硬高拙獨步畫壇。金陵周京新所作水滸人物能于稚拙圓熟妙趣橫生外另立一格,其著意于市態人情而不懼入俗不避詼諧,足可稱許今世。
劉二剛題云:周京新以畫水滸出名。或工或寫,各具個性。此圖四人,以形寫神,不連而連,再現奇書文字,妙筆也。金圣嘆評第五才子書,著墨最多處不離人生苦惱,亦周京新致力之所在。你看:武大郎因苦而懦;武松因苦而怒;西門慶因苦而失魂;潘金蓮因苦而失態,全從眼神得知。顧虎頭之法也。若在窗外再加一個王婆定計而苦,不更妙哉!
徐樂樂跋云:桃紅、柳綠、桔黃、湖藍,不調墨便往紙上抹,真虧了這位周大師,他也敢。四個水滸人物同時登臺,西門慶一雙色眼,潘金蓮朱唇欲滴,武大武二一樣鼻子,兩樣身材。不知武家老媽為何如此偏心,好處全給了老二,壞處讓老大擔著。細想之下,原因不外有二:要么是基因突變,要么年輕時也曾一時糊涂,紅杏出過一回墻。西門那廝,閑則生事,小娘子窗下亂轉,可憐金蓮,縱有千般姿色,萬般無奈,有毒殺案在身,如何翻得了案!嗚呼,潘莢人!
諸位先生如數家珍地詳述了周京新的作品,高度評價了他的繪畫成就。文與畫配合,不但加大了作品的藝術容量,而且使作品具有雙重的藝術功能。有時,幾個字的題跋,便能引出無盡的遐思。
當代文學、戲劇領域,精書善畫者頗眾,我也收藏不少。有汪曾祺的“紅梅”,張君秋的“小雞”,梁斌的“墨荷”,陳從周的“蘭竹”,趙清閣的“菊花”,馮驥才、吳祖光、吳小如、馬識途、李霽野、錢仲聯、任繼愈等先生的書法,還有一幅端木蕻良的“荷花小魚”,自然瀟灑,詩意盎然。先生與我是忘年交,其長篇小說《科爾沁旗草原》、《大地的海》和《曹雪芹》飲譽海內外。他的速寫和文人畫也相當精彩,廣東的文藝刊物《花城池曾發表過,就連嶺南畫派諸大家也頗為欣賞。
甲戌之春,女兒五歲,在她生日之際,我突發奇想,擬請畫家繪水墨小像,作為父親送給女兒的珍貴禮物。
陜西代表性畫家劉文西的后繼者,王有政先生與老師一脈相承,我尤喜他造型生動的人物,小像非他莫屬。此舉得到王老贊許,當即于百忙中給我女兒繪就一幅,水墨淋漓,一氣呵成,是王畫中的精品。劇作家吳祖光和書法理論家洪丕謨觀后,欣然題“生正逢時”、“陳文梓小像”。老詩人、篆刻家葉一葦聞之,亦題詩一首,寫得很有聲色。最后,津門張牧石題跋一則,文日:古越俗以珠為上寶,塵女謂之珠娘。時風先生居越地,喜夢來鶴而設悅,得文梓女公子,天資穎慧,今方小茶誦詩之年,先生為倩王有政畫師,精繪肖像一幀。復有吳祖光、洪丕謨二公題字。將付裝池,書來索跋,予突感先生有漢張子文愛女勝于男之懷。復觀畫中文梓女公子聰悟可見也。他年才繼詠絮,有厚望焉,是為跋。
張老國學根基深厚,博綜群書,尤精于考史,故信手拈來,輒成佳構。
20余年來,我煙酒不沾,甚至連喝茶的習慣都沒有,節衣縮食,把所有的積蓄和業余時間都用上了。在我收集的數百件藏品中,既有老前輩屈武的墨跡,也有藝壇大家張仃、崔子范、王蘧常、李駱公、賴少其、費新我、婁師白、關山月、楊之光等先生的力作,其中楹聯達百副。
此外,筆者近年來還陸續在香港《大公報》、《浙江日報》、《文化娛樂》、《周末》、《藝術界》等報刊上發表了數十篇名家專訪,使我的業余生活更加豐富多彩。
(責編:池亦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