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活的國度只有三個季節,短暫的春夏和漫長的冬季。
那里,觸目所及的只有山巒和無邊無際的平原。7月,跳動著春天的旋律。融化的冰雪奏著歡快的生命之歌輕輕流淌,所經之處,已統治了太久的白色乖乖地俯首稱臣,退到大地深處。8月,洋溢著活力的綠色主宰著世界,可愛的太陽毫不吝嗇地將光和熱獻給瘋狂進食、瘋狂生長的動物們。接下來,便是呼嘯的風雪與地下暖流交織成的綺麗美景,還有……饑餓與寒冷。
我喜歡8月,那時,正是大馬哈魚產卵的季節,也只有8月,才是捕食的最好季節。被繁衍沖昏了頭的大馬哈魚會毫無防備地聚集在BluemoRiver。翻身入水,尋找目標,倒數三秒后出擊……戰利品便會讓我美餐一頓。不過有時,我也會和自己的獵物游戲,因為8月是不會為食物犯愁的,而且,順便可以炫耀一下我高超的游泳本領。
我的整個生命,也許,僅僅是進食、休息和等待。所以,冬天也許并沒有恐懼與不安,只是要將熱烈躁動的心掩藏于風雪之中并非易事。我不喜歡待在安全、舒適的洞穴中,我喜歡雪上的世界。也許你不會相信,當我后背的毛皮陷入松軟的白雪,寒冷就被這溫柔的快感驅走,在雪地上打滾兒,雖和水中的樂趣無法媲美,但,也可以算是我的一種享受吧。
在族人眼中,我,應該算個異類吧。從他們每次看我的眼神便可猜出,一定又是贊嘆我沒成為蒼狼、禿鷹的美餐而繼續活了一個冬季。然而我并不在乎,雖然對食物的瘋狂確實會令蒼狼和禿鷹對我們發起進攻,但,雪地上的他們,并不比我占有更多的優勢,他們喪失了飛翔與奔跑的能力,而我又不會傻到去離捕魚洞很遠的地方。對于冰冷而危險的水,蒼狼和禿鷹所能做的,只是,離開。
族人還不知道是什么吸引我如此眷戀雪上的世界,而我也并沒有想告訴他們我的愿望,其實,我也并不是很清楚為什么。我在雪地上做的事情極為簡單,只是抬頭仰望那圓了又缺、缺了又圓的月亮和漫天眨眼的星星。然而,深藍的夜空仿佛有一種魔力,起碼對我來說是如此,它們的光輝那么清晰地印在我的心上,我覺得似乎它們有話要告訴我。
長久的凝望,穿越了億萬光年卻依然堅定。我出生在一個冬夜,那夜的天格外清澈,我第一次睜開雙眼看到的,不是媽媽的慈愛,而是星星們的笑臉。其實我本不知道這些,但我確實清楚地記得在星星的注視下,那種神圣的安詳。我便在這樣的安詳中,吸入了降臨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口透著甜味的清新空氣。
仰望著星空,我的心便會歸于平靜,所有的煩悶、感傷就會悄悄溜走,連時間與空間也模糊成—了一團,也只有這時,一些零散的莫名記憶會進入我的腦海,從我仰望星空的時候開始,到星星的光輝隱沒的時候結束。
我努力地拼湊著這些碎片,迷惑卻越來越清晰地浮現出來……我看到另一個世界中的我,一種兩腿直立的奇怪生物。最初,我只知道我拿著一個黑色的物品在一張白色的四四方方的東西上涂著什么,而那種物品可以在那白色的東西上留下黑黑的痕跡,還有,我感到全身是如此地疲憊與勞累,仿佛有什么無形的重物壓得我喘不過氣……
漸漸地,記憶碎片拼湊成形。我知道,那個世界中的我,是人類。那個黑色的物品是鋼筆,而那個白色的東西,是某種協定,關于夢的協定。而這也已經是我能知道的全部了,并且,這種記憶只有在有星星的夜晚,才會突如其來地襲人我的心靈。
第三十五個夏天馬上就要離開,又是冬天了呢。我突然生出一種渴望,那是飛翔的渴望,渴望離守護我的星空更近一些。于是,就在第一顆星探出腦袋的時候,我的腦中被無數旋轉著的記憶飛快地填充起來,所有的一切輕輕地浮現出來……
哦,想起來了,那個世界中的人是不會做夢的。生活的殘酷,只會讓人在孤獨的吞噬中整日逃亡,躲開那無處不在的陷阱。快樂,只能靠填充的情緒氣體機械地調動感官,獲得那短暫的被動感受。于是,為了緩解人口的壓力或平息疾病的痛苦,那個關于夢的協定便應運而生,簽約者可以得到一個真正的單純快樂的夢,代價是三十五年的生命與身體健康器官的無償捐獻。三十五年,對于一個渴望甘露的空虛靈魂,又算得了什么呢?而且,在醫學的高速發展下,人們的平均壽命已經延長到一百一十五歲以上,對于一個身體的原有器官已經不可逆轉地開始走下坡路的疲勞軀殼,或許,這才是最好的歸宿,能夠從夢中虛幻的天堂步人真正的天堂,如果天堂真的存在的話……一個追夢的人,在茫然中跳著嬌而堅定的舞蹈,而今晚,就是他謝幕的時刻。
我感到身上的最后一絲熱量隨太陽的最后一絲光芒退去了,沒有不安,沒有恐懼,只有平靜的等待和如同出生時的那種安詳。一個濃縮了三十五年生命的夢啊,那么清晰地碰觸到了快樂,也許從簽字的那一刻開始,便注定不能擁有后悔……焰火固然短暫,至少它曾經絢爛……生生不息中,我劃向夢開始的地方……如果修得來世,愿我心似琉璃……
輕輕地,帶著夢想與希望,我離開了地面,飛向那璀璨的群星,飛向那已等待了我太久太久的星空……
“又是一個。你說他們為什么會這樣選擇呢?聽說,這個人還很有名呢,嘖嘖,真搞不明白。”
“也許,只是一種信仰吧。古人去:‘朝聞道,夕死可矣。’你看,他嘴角帶著微笑呢,你多久沒有笑過了?”
“嗯……我不記得我上次是什么時候笑了,也許是……不記得了,你呢?”
“我也不記得了。如果你到了八十歲,會在協定上簽字么?”
“不會啊。我只是覺得活著也許會更好一些吧,畢竟,夢的代價是生命啊。難道你會嗎?”
“不一定吧。”
……
(毛常毅摘自《科幻世界》2004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