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假日

回想起來，好像從來沒有一個冬天像那一年的冬天那么漫長。家里人都出遠門到南方鄉(xiāng)下去了，把他一個人留在空蕩蕩的房子里。母親臨走前對他說，現(xiàn)在你可以把你那些酒肉朋友叫到家里來了，別把襪子晾在暖氣管上，晚上記住關煤氣閥門，不要讓院子里的水管凍裂了，房租你先付兩個月，衣服可以拿到店里去冼……好像從此以后他就要永遠一個人單獨生活似的。母親的絮絮叨叨直到現(xiàn)在還恍如昨日，生活的瑣碎面平時部是由女人們去應付的，如果她們不去應付，生活就要亂了套，而且女人們自己也會亂了套——女人們要是沒有一大堆生活瑣事牢牢的吸引住她們，他實在想象不出她仃胚能對別的什么發(fā)生興趣。那天他巴不得家里人快點走，他以為一個長達半個月的冬天假日即將來臨，但是他和他的母親都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家里除了一只大蛋糕，沒有留下任何其它可以吃的東西。本來說好了是全家一起去南方鄉(xiāng)下的，他耍了個小小的花招，在昨天晚上大家一塊吃飯的時候，他突然說腰閃了一下，家里人都知道他的腰椎一向不太好。他裝模作樣的皺起了眉頭，顯得又痛又沮喪。接下來的時間里全家都沒有心思吃晚飯，開始七嘴八舌的討論是不是讓他留在家中，他們認識一位老中醫(yī)，又會針灸又會推拿，老中醫(yī)是全家的熟客，請他上門來應該沒有問題。全家人一邊說一邊到處找電話號碼，忙得不亦樂乎，好像馬上要請老中醫(yī)出診一般。

由于這一小小的變故，臨行前的主題變成了對他一個人留守家中的生活安排，以及家庭事務的委托。這突如其來的忙亂使所有的人都忘記了他們本來計劃吃完家里剩下的所有食品清倉出門的，事實上這一清倉計劃已經(jīng)完成得差不多了。至于后來他在柜子底下發(fā)現(xiàn)的那盒大蛋糕完全是個意外，天曉得是怎么回事，蛋糕怎么會出現(xiàn)在那個地方。

現(xiàn)在總算如他所愿，空空蕩蕩的房子里就留下他一個人了。當汽車撲撲撲開始發(fā)動的時候，他繼續(xù)裝模作樣站在窗前朝他們揮手，這時他真的覺得他的腰有點僵硬和疼痛。后來汽車遠去了，他坐了下來，并不像他母親所說的那樣趕緊給他的那幫朋友打電話。不，他只是坐在椅子里什么也不想做，他覺得自己是一件被拉下的行李。以前他常外出旅行，好幾次在旅途中把衣服和剃須刀遺忘在旅店里。被遺忘的衣物如同棄兒，他常常為那些曾經(jīng)親密伴隨他的衣服或剃須刀被棄于陌生旅店而唏噓。現(xiàn)在，他打量眼前這個住了許多年的房間，因為房間的出奇安靜頓生出異樣的陌生感。這時候正值午后，他還不知道家里的食物柜中除了調味品和香料之引什么都沒有，更不知道他要在天黑以后才會在衣柜底下發(fā)現(xiàn)那盒蛋糕。的確他這時還不餓，他只是想好好享受眼前這種“被拉下”的感覺，一種脫離集體游蕩在外的輕松和無所事事，他覺得有點像當年讀書時的曠課，母親以為他在學校里，老師以為他生病在家，其實他在大街上看著頭頂?shù)奶栂r光。最開心的事情就是不做任何事情，現(xiàn)在他做的事情就是沒有什么事情等著他馬上去做。這是一次生活中的作弊，一次堂而皇之的曠課。他可以獨自賴在家中，不再按照一張日程表去生活，沒有人催他電沒有事逼他。他可以在這些天里做任何他想做的事，但更為重要的是，他也可以什么都不做！他順手從窗臺旁的壁櫥架上取下一張裝在鏡夾中的黑白明信片，兩個人在海邊曬太陽，正面那個是男人，背面那個是女人，他們黝黑的身體上沾了不少沙粒和水珠。他想起現(xiàn)在正興致勃勃趕往飛機場的家人，他們去的那個地方會有這么灼熱的陽光嗎?雖然也算是南方，恐怕免不了又冷又濕吧。他把明信片從鏡夾中抽出來，在反面他看到幾行字，它表明這的確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寄來的，一次漫長而了不起的旅行——一張紙片在空中飛越數(shù)千公里，就為了那幾行字和照片上那兩個看不清五官的裸體男女。相比之下，人的旅行就要累得多，幸運的是他總算覺悟了，他的旅行現(xiàn)在只用想象和回憶去完成，身體嘛，就讓它舒舒服服的待在家里好了。

他想起許多年前看過的一部電影，片名叫什么他早就忘得一干二凈，他記住的是電影的開頭：一個男人殷勤而忙亂的為他將要遠行的妻子收拾行李，樓下的汽車喇叭響了，他做出一付不愿意和妻子分手的樣子，情意綿綿難舍難分，等到妻子的汽車消失在大街另一頭，這個男人夸張的奔回房間，手舞足蹈的打電話——當時，他還以為這男人是在給情人打電話呢——接下來的鏡頭是，晚上到了，一幫提著各種樂器的男人到他家來聚會，不僅把他的家攪得天翻地覆，還鬧得鄰居報了警……看來男人都一樣，只要稍有自由和空間他們都要弄出一點動靜來。不論是父母不在家還是妻子不在家，對男人而言就是一個難得的假日。后來他把那部電影的開頭部分和隨后的評論對他的朋友講過好多次，他的結論是，自由和空間并不意味著一定要用什么熱鬧或荒唐的事情去填滿，自由和空間本身就是一種目的，它意味著選擇的可能性，盡管選擇一旦落在實處，也不見得有多少樂趣可言。他一邊散漫的東想西想，—邊朝窗外張望，天空中云層很厚有種快要下雪的感覺。他不愿意像電影中的男人那樣爭分奪秒的給朋友們打電話的原因之一是，他的朋友們都以為他和他的家人去了南方。再說，找他們干什么呢?聚會是需要理由和借口的，他沒有聚會的理由和借口。昨天他捏造理由和借口是為了不和家里人——起去度假，只是希望一個人呆在家里而已。

說真的要在平時，氣候稍有變化就會立即成為家里的一個話題，它會牽涉到許多別的事項：飲食，衣物，藥品，交通，安全甚至旁逸到某些毫不相干的領域。他的家人幾乎個個熱愛說話，他們全是東拉西扯的高手，任何一樣東西順手拿來就可以討論半天。此刻，房間里鴉雀無聲，那些平時隨時會誘發(fā)他們高談闊論的話題，現(xiàn)在安靜地呆在各自的角落，甚至安靜的呆在窗外將要下雪的云層中。送報的郵差正在途中吧，每天的報紙新聞更是全家人關注的焦點，但是從今天起將有半個月時間，這一堆本該是討論素材的報紙，會變成無人過問的廢紙和垃圾——他從來不讀報紙，可是他看電視。他的侄子說，相對于報紙，電視更弱智。也許侄子說得沒錯。就這樣，批評報紙，批評電視，批評報紙和電視中所批評到的社會問題，或者對報紙和電視無關痛癢的批評再進行批評，幾乎每個晚上都成為他們全家在餐桌上的例行議題。謝天謝地，從今天起餐桌清談總算結束了。

事后他很難想起這個傍晚是天先黑還是雪先下的，他迷迷糊糊躺在沙發(fā)里睡著了，醒來時看到窗臺上和街對面的房頂上已經(jīng)有了薄薄一層白皚皚的積雪。起先他只是想讀書，在書櫥里找了很久都不能確定究竟想看什么書，最后他順手撿了一本影印的線裝書，可能覺得比較輕吧，然后又從床上拿了條毛毯和一只大枕頭很舒適的躺在沙發(fā)上。這時房間里光線開始暗下來，他打開燈，卻還是看不太清書上的字跡。那些木刻宋體字印得灰蒙蒙的，有一點老古董的感覺，這種感覺使他走神，他的視線越過這本書的上沿，在房間的幾堵墻之間慢慢地的巡視了一遍。也許是由于家里人突然全體消失，那些家具不僅輪廓顯得模糊，并且有些像舞臺上沒有撤走的道具，因失去了用途而變得不知為何物。他放下手里的書將它擱在胸口上，不會有母親對他說“小心著涼”或“別把眼睛看壞了”，還有侄子在眼前晃來晃去，直讓他眼暈。他回憶起也是一個冬假期間他跑到城外的小鎮(zhèn)上，風雨交加，他帶了一本書和一些紙在一家小客棧住了三天，直到雨停了他才離開。本來他不過是想避開節(jié)日的熱鬧，結果小鎮(zhèn)上的寂寥和冷雨，反使他懷念起城里的熱鬧來。在他記憶中這三天已經(jīng)非常漫長，當他在沙發(fā)上胡思亂想漸漸地進入夢鄉(xiāng)，把那本線裝書丟在地板上的時候，他是那么的舒適，怎么都不會想到接下來的那些天才真正是他迄今為止最為難熬的漫長時光。他將逐漸發(fā)現(xiàn)家里沒有現(xiàn)成的食物，暖氣不足，烘干機和電熱取暖器都壞了，他沒有修理工的電話，他不認識鄰居，附近的小飯店已經(jīng)歇業(yè)，特別是這場下了一個下午和晚上的大雪，第二天集市上一個菜販的影子都沒見到。當然這一切給他帶來的麻煩和對他的打擊，在他醒來的時候還沒有開始呢。

他從軟綿綿的沙發(fā)上欠起身，握緊雙拳在空中劃了一個圓圈。他還盡興的叫喊了一聲。現(xiàn)在他真正是感覺到餓了。不難想象，在他到處搜尋食物卻一無所獲的時候，那種驚訝，那種沮喪，是如何攫住了可憐的他，在某一個瞬間(比如他在廚房里發(fā)現(xiàn)了鹽、胡椒、幾瓶酒和一袋他根本叫不出名字的黑豆子)他幾乎憤怒了，活像籠子里的困獸。這時候客廳里的電話鈴響了起來，母親在電話里說他們已經(jīng)平安抵達，在飯店吃海鮮吶。他支支吾吾有點語無倫次，不愿意母親知道自己正饑腸轆轆，他一面繼續(xù)對母親敷衍說他的腰已經(jīng)好多了，一面腦子里閃過一個畫面：他已經(jīng)去世的父親曾經(jīng)對他說，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

他不知道在這個大雪紛飛的冬夜他應該到哪里去覓食，他想起了火鍋，那種燒炭的銅制火鍋，火星在熱氣騰騰的火鍋上空畢剝爆響，可是火鍋店在哪兒，更不要說那種用燒炭火鍋的老店了。是啊，即便沒有火鍋，哪怕隨便用一只什么鍋，放些羊骨和白菜再加點粉條，燙一壺酒，在這個下雪之夜該有多么美妙。他沒有出門，他害怕出門一無所獲，這樣他不僅會更冷更餓，而且會為昨天那個可笑的謊言追悔莫及。后來他想起了那只蛋糕，當他終于從毫不相干的衣柜底下看到蛋糕盒子時，不僅啞然失笑——既不是為了慶祝，也沒有許多人參加的派對，一個人，在一個下雪的冬夜，獨自面對一只漂亮的裱花大蛋糕，心情感慨不是為了別的，而是為了——饑餓加上荒誕。

雪一直紛紛揚揚的在傍晚的路燈下飄落，昨天留下的腳印和車轍到早晨總是重新變成一片潔白。沿街有兩三家小店終于透出讓人安慰的燈光。以后的事，那些關于如何在一條積雪的寂寥大街上尋找糧食和蔬菜，如何把黑豆和從小店覓來的灌腸做成一道湯，如何就著燒酒和熱茶用三天時間吃完那只大蛋糕，如何下定決心終于在好幾條街以外的一家簡陋酒店里吃了一次涮鍋，如何煮熟一鍋土豆以便蘸食胡椒和鹽，諸如此類的細節(jié)還是把它略去吧。有意思的是他的十多天閑暇時光，居然都是在忙忙碌碌中度過的，每天的基本主題是“今天吃什么”，還有一些副題：暖氣管，沙鍋，找修理工，不干的衣服，打掃房間，打開信箱扔棄當天報紙，這些事占了他不少時間。他每天晚上都會接到母親的電話聊上幾分鐘，除此之外沒有任何人給他打電話。他絕大部分時間還是呆在家里，他發(fā)覺沒法讀完一本書，只要拿起書翻了沒幾頁他就會很快睡著了。

十天以后的一個夜里，他在外面喝得醉醺醺的，回家時帶了一包吃剩的肉骨頭。他搖搖晃晃地打開門，一條狗親熱的迎上來舔他的手——那是前一天他從雪地里抱回家的流浪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