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舉國上下隆重紀念鄭和下西洋600周年之際,有學者抱著嚴謹的治史態度告訴我們:當年有關鄭和下西洋的檔案已全部被焚,現存的《鄭和航海圖》是否為當年鄭和下西洋時所用,理當存疑。您相信此說嗎?不妨讀一讀下文。
鄭和檔案被焚之謎
鄭和死后的半個世紀,宣德、正統、景泰、天順4朝更迭,但海禁政策一以貫之。至成化十三年 (1477年),忽一日,明憲宗皇帝朱見深提起鄭和七下西洋舊事,欲調檔案看看。太監汪直請兵部尚書項忠即刻去找,但找了半天沒有找到。憤怒的項忠把管檔案的人一頓暴打后,兵部侍郎劉大夏才說:“三保下西洋,費錢糧數十萬兩,軍民死傷且萬計,縱得奇寶而歸,于國家何益。此特一時弊政,大臣當切諫也。舊案雖存,亦當毀之,以拔其根,尚何追究其有無哉。”
此故事在明嘉靖嚴從簡的《殊域周咨錄》、陸樹聲的《長水日抄》和明萬歷顧起元的《客座贅語》等著述中都有記載。所以,后人都認為是劉大夏把檔案燒了。但細查史料,這事在歷史表述上,也頗蹊蹺。
兵部尚書項忠是軍界最高長官,侍郎劉大夏本是下屬,怎敢底氣十足地以下犯上?另外,焚燒國家檔案,是觸犯大明律法的大事,怎能不了了之?《殊域周咨錄》和《客座贅語》等“個人敘事”是不是有所夸張或傳奇?更為奇怪的是,這等大事在官修的《明史》里,竟沒有明確記載,“國家敘事”為何在此失語?
我又翻看了史料中提到的幾位當事人的檔案。
在“國家敘事”中,先后輔佐英、憲、孝、武4位皇帝的劉大夏是德高望重的4朝元老,《明史》中有3300余字的列傳。傳記中有他高中進士、不愿在翰林院工作、調入兵部的事,有他由侍郎直至尚書的事,有晚年彈劾太監劉瑾因而被流放的事,就是沒有焚燒國家檔案這件大事。“每欲置之死地”的劉瑾為何沒以此事收拾他呢?
不過《劉大夏列傳》中倒是有些事與藏檔案相關。一是他反對太監干政,不喜歡《殊域周咨錄》等書中提到的太監汪直,晚年還曾彈劾太監劉瑾。二是確有一樁藏檔案的事。傳記云:“汪直好邊功,以安南黎灝敗于老撾,欲乘間取之。言于帝,索永樂間討安南故牘。大夏匿弗予,密告尚書余子俊曰:‘兵釁一開,西南立糜爛矣。’子俊悟,事得寢。”
這件事是不是“焚稿”一說的“母本”?我又查了《項忠列傳》和《余子俊列傳》,證明這段記載與《殊域周咨錄》等所記的不同。余子俊找劉大夏要“討安南故牘”時,項忠已因為西廠太監汪直誣告,“竟斥為民”,時間、人物、事件完全不同。
我不得不作這樣的推測,如果《明史》在劉大夏“焚稿”一事上,像后人修春秋“、三傳”那樣,一會兒是當“筆則筆”,一會兒是當“削則削”,一切皆“以史為鑒”,又皆“為我所用”。這事的真偽就無從考據了,給劉大夏定罪,真還有點“證據不足”。按現在的《刑法》規則,我以為應“疑罪從無”。
《武備志》的海圖從何而來
越是查證史料,越是覺得,我們這個世界上最重視寫史,尤其是修史的國家,在許多重大問題上,常常是語焉不祥。就說被燒毀的鄭和檔案吧,它到底是個什么東西?史料上只說它叫《鄭和出使水程》,里面以何種形式記錄了何等內容,沒人知道。只是猜測它大約是鄭和船隊的航海日志、海圖、經驗和教訓等原始資料。
鄭和七下西洋的“第一檔案”不明不白地消失。歷史給后人留下的一點點蛛絲馬跡,既像是一條寶貴的線索,更像是一個史學幽默——在鄭和下西洋200多年后,崇禎元年(1628年),天朝突然又冒出一張詳述鄭和七下西洋的航海全圖。刊載這張地圖的是一本有關軍事與邊防的著作《武備志》。
《武備志》的作者叫茅元儀。其祖父茅坤是一位軍事家,在兵部為官。其孫茅元儀承祖業,也是軍人出身,官至副總兵。這部寫于金陵的著作運用了大量前朝的軍事檔案,所以,此中才出現了《自寶船廠開船從龍江關出水直抵外國諸番圖》,后人簡稱為《鄭和航海圖》。
我們像座山雕一樣幽怨地唱著“聯絡圖,我為你朝思暮想……”一唱就是幾百年,而寶圖真正捧在手上時,是真是假又誰也說不清了。《武備志》里的《鄭和航海圖》有一個142字的序言,但它是否就是鄭和所用之圖、出自何時、何人、是抄本還是改寫本……皆沒有交待。史家猜測,此圖應是茅元儀的祖父茅坤參加兵部尚書胡宗憲籌海圖編繪時留下的地圖。但茅坤的這張圖又從何而來,又無從考證了。關于此圖,《小序》只留給我們一句“打保票”似的話:“鄭和亦不辱使命,其圖列道里國土,詳而不誣。”《武備志》在輯錄這幅自右而左的一字長卷海圖時,將其分為書本式,割為24頁,圖上有地名500個,能考出的350個,150個考不出。
《鄭和航海圖》給我們的榮譽感和好奇心以一個不很踏實的安慰。
比之1402年朝鮮人繪制的《混一疆理歷代國都之圖》和成圖于明洪武二十二年(1389年)的《大明混一圖》,《鄭和航海圖》顯得過于粗糙。
展開這幅手卷式地圖,它很像一幅不太講究時空關系的古代山水畫,視覺主觀,且沒有天星方位,忽南忽北。我猜它不會是一幅真正的遠洋海圖,更像一張向領導匯報工作的示意圖。那么,它所“匯報”的是鄭和最后一次下西洋的航海路線,還是七下西洋的航海路線總匯?或者,干脆就是后人根據歷史文獻繪出的理想圖畫?沒人給我答案。
雖然,《鄭和航海圖》的數學精度很低,出處不明,但它仍折射出了古代中國航海科技的偉大光輝。它不僅是世界上現存最早的航海圖集,而且與同時期西方最有代表性的波特蘭海圖相比,其制圖的范圍之廣、內容之豐富也都是天下第一的。這一點古代科技史大師李約瑟先生早有定評。
孟席斯的神話敘事
中國人尚說不清的事,突然間又跑出來一位熱心的外國人,使鄭和下西洋的圖畫更加撲朔迷離。
我最早注意到孟席斯(又譯孟西士)時,他的《1421中國發現世界》還沒有出中文簡體本。這本書以浪漫主義的情懷提出了許多異說,有奇文共賞的價值。
由中國保姆帶到5歲的孟席斯,其寫作確有濃重的情感色彩,或者說有一種浪漫貫穿始終。情感是研究的原動力,也是研究的破壞力。
孟席斯的新奇想法始于他對 1424年的意大利人繪出較為精確的世界地圖的質疑:意大利人不可能繪出這樣的地圖,因為畫這樣的圖一定要有繞世界一周的航海經歷。他堅定地認為:只有中國人,只有下西洋的鄭和船隊,才能提供這種可能。歷經環球調查,他認為這一切的可能就存在于1421年的鄭和船隊中。
孟席斯在其著作中用了4個篇章,專門敘述下西洋船隊的副使洪保、周滿、周聞、楊慶等人,在 1421—1423年,沒去西洋完成皇上命其送各國大使回家的使命,而是分頭去繞好望角,去登陸南極,同時發現美洲大陸,又去了北極探險。且不說,在這樣的時空下,那幾乎是孫悟空才能完成的任務。再看一下,明朝的歷史文獻寫得清清楚楚,永樂十九年(1421年)的航線完全是向西,“遣忽嚕謨斯等各國使臣久待京師者悉還本國。其各國王益修職貢,視前益加”。一群太監公然違抗王命,自作主張周游四海發現世界,不要腦袋了?
關于“洪保的航行”,寫作《西洋番國志》的鞏珍與副使太監洪保同是第7次下西洋的重要人物,往還3年。鞏珍既然在《西洋番國志》的中輯錄下馬歡的前幾次下西洋的見聞,以豐富自己的著作,怎能不錄洪保六下西洋時的“環球旅行”這等大事?
關于“周滿的航行”,鄭和的檔案是消失了,但周滿等人當年的活動不是沒有留下記錄。其中最重要也是最可靠的即是鄭和最后一次下西洋時在福建長樂立的碑。這個碑的落款上就有洪保、周滿等人的名字。如果周滿在六下西洋時去了澳洲、美洲,何不在七下西洋前長樂立碑時,刻上這重要的一筆?
關于“周聞的航行”,孟席斯說,周聞遠航加勒比海,過白令海峽,赴北極探險。而據我在南京了解到的情況是,我國學者解放后在太倉發現過周聞的墓志銘,曾經5次參加下西洋的周聞在他的墓志銘上清晰地記有第6次下西洋是“中道而返”,而沒說中道而周游列國。
洪保沒說的事、周滿沒提的事、周聞否定的事、楊慶……也沒有再考的意義了。孟席斯基本上是在寫《新魯賓遜漂流記》。
孟席斯的另一個“發現”是《混一疆理歷代國都之圖》。這個地圖的原圖已經沒了,存世的是1500年日本人摹繪的,現藏在日本龍谷大學里。地圖原是朝鮮人金士衡畫的。惠帝四年(1402年),朝鮮賀使金士衡送給大明皇帝。這幅清楚地畫有非洲的明初地圖,也被孟席斯認為是鄭和船隊繞過好望角證據。其實,比這個更早的大明疆域圖早在元朝末時就畫出了非洲。這兩幅地圖我國都有復制本,中國學者也早就知道此圖,無須“發現”,也與鄭和扯不上什么關系。
《武備志》里的《鄭和下西洋圖》也是孟席斯的“中國發現世界”的證據。但客觀的航海家都認為,那張圖不是對地球的準確描述。此中,看不清制圖人對經度緯度的運用,看不出對地球方位認識,也無法就此猜測鄭和是否知道地球是圓的。
從這幅粗糙的海圖上,我們推不出鄭和環繞地球的可能性。
關于中國人的環球旅行,孟席斯還有一個證據。即有中國史料證明,鄭和下西洋曾到過“三千余國”。這個碑曾立在太倉劉家港,叫《天妃宮通番記》。我到太倉時沒見到原石,據說此碑已消失多年。但史家說,原石確曾將“三十”錯刻成“三千”。中國的“十”與“千”僅一筆之差。不過,這個錯誤,當年鄭和在福建長樂立人生最后一個石碑《天妃靈應記》時,已改為“三十國”。足見是個筆誤。“三千余國”何足采信?
北極探險、南極科考、繞過好望角——我們感謝盂席斯神話般的著作,為我國“鄭學”研究填了一份熱鬧與喜慶。中國學者都不拿它當學術著作,也從不與之認真辯論,而是友好地把他看作一位“愛 (中)國人士”。
今年6月,就在孟席斯在中國各地為他的中文簡體版《1421中國發現世界》作宣傳之時,美國一位曾到中國傳教的教士后人稱,他有7張先人留下的神秘地圖,可以證明中國人早在4200年前到過美洲,比我們以往說的“殷人發現美洲”的說法更早。4200年是什么概念,那是比夏朝還早的史前傳說時代。
是我們開歷史的玩笑,還是歷史開我們的玩笑?總之,雙方都不厭其煩,且樂在其中。
(李元元摘自2005年7月3日《深圳特區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