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公明天生是個領(lǐng)袖坯子

恨宋江的人首先是因為他斷送了梁山的事業(yè)，由此才追溯起他上山的心思之“不正”，然后再掉轉(zhuǎn)身來指斥他：如此不正的心思，必然干出受招安的事來。這樣因果倒置地數(shù)落人，是能把任何一個失敗者罵得狗血噴頭的！誰若不信，請讓我按這個邏輯罵你一個試試。

憑著電視連續(xù)劇長知識的人們，對宋江這個又矮又黑，既不能征又不善戰(zhàn)的人不會產(chǎn)生什么好印象。似乎他只會假惺惺地耍心眼兒，動不動就拿眼淚糊弄人，唯唯諾諾，胸無大志，而且還毀掉了好端端的梁山大業(yè)——也難怪，連我最為敬重的金圣嘆和魯迅這兩個大文人似乎對宋江也沒什么好感，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更是甭管出于什么考慮，也如夫子一般痛斥宋江投降。儼然宋江不接受招安，就真格能有“殺去東京，奪了鳥位”這樣的好事，真格能讓天下不姓趙而姓宋，真格能讓宋朝的廣大貧下中農(nóng)從此過上幸福生活。我對這樣的認識感到悲哀。

我們說話總要說理兒

先說“梁山事業(yè)”。且不提最初王倫帶著杜遷宋萬在山上鬼混、一代英才林沖只能茍且偷生的情況，只說晁天王上山前后——首先，如果不是宋江在衙門里的吃里爬外，七星斷難漏網(wǎng)；其次，七星上山之后，固然是憑林沖之手殺了猴猻小架勢的王倫，山上有了一絲草臺班子的跡象，但是，在宋江真正上山之前的若干長的時間里，這支隊伍竟然再未添丁進口，老是十幾個人七八條槍，政治局里的幾把固定交椅一擺就是N個年頭。這肯定不是梁山事業(yè)，而是不折不扣的落草為寇。在這其間，魯智深武松楊志等人也都走上了上山之路，但他們選擇的不是梁山而是二龍山。晁天王是個好人，但沒有這份感召力，他的知名度太低，目光也說不上遠大。

梁山真正有事業(yè)可言，正是宋江上山之后，這一點，是不容置辯的。隨便數(shù)一下，三十六天罡里的（關(guān)勝、秦明、花榮、李應(yīng)、魯智深、楊志、呼延灼、武松、朱仝戴、宗石秀、李逵、張橫、張順、燕青）等人是怎么來的，就不會不同意我的話。而在七十二地煞里，更是百分之九十以上是宋江直接間接拉上來的。這樣看，天罡里的三分之二以上和地煞里的六分之五以上，皆是來投奔宋江的。那么，所謂“梁山事業(yè)”當然就有宋江百分之七十以上的股份。而如此之大的股東擔任董事長當然天經(jīng)地義，除非他自己實在不想干。

既然隊伍是宋江拉起來的，我們對他擔任董事長沒有什么不同意見，那么下一個問題就是董事長的戰(zhàn)略思維、路徑選擇是否正確的問題了。宋江坐了頭把交椅后，做的第一件事是把聚義廳改名為忠義堂，這是很為某些人詬病的一舉。但只要我們對宋江所處年代的歷史來一個瞻前顧后，就不難發(fā)現(xiàn)這件事沒什么值得指摘的。除了特殊原因外，哪一個搶得天下的人忽略過對自己隊伍的合法性的強調(diào)呢？座次排定了，規(guī)模初具了，再以一副吃飽不餓的“寇”的形象出現(xiàn)是斷然難以成器的，這個時候的梁山需要一個比為寇要遠大一些的共同目標，需要有自己的團隊文化。忠義堂確實不是人類最好的國會大廈，但“忠”對“聚”的替代卻是根本性的變化和提升。“聚”是大家不管什么人都往一起湊，今天的販夫走卒、胡同混混兒也常說“得空兒哥兒幾個聚聚呵”。“聚”是一種烏合的、臨時的、隨便的行為，而“忠”則是一種理念，一種思維和行為方式，雖然它仍然叫不上綱領(lǐng)更叫不上最優(yōu)綱領(lǐng)。但一個團隊，有理念總比烏合著好得多，步調(diào)一致才能得勝利。

忠義堂的大匾掛起來之后，宋江就可以公示自己的合法性和自己這支隊伍的合法性了。有了合法性，就有了根競爭對手——大宋王朝談判的資本。當年紅軍接受與自己血戰(zhàn)十年的國民政府的改編，番號改為八路軍，公示在蔣介石委員長的領(lǐng)導(dǎo)下抗日，其實也是為了這個合法性。我們看看現(xiàn)在的俄羅斯總統(tǒng)普京，他為什么堅決不跟車臣的穆斯林武裝談判呢，因為他一口咬定對方是恐怖勢力，恐怖就是非法的，我就可以不擇手段地消滅你。除非你有本事恐怖到徹底推翻現(xiàn)政權(quán)。這樣，核心問題就出來了：這一百單八將有沒有改朝換代的實力？

必須承認，宋江的頭腦是清楚的。梁山勢力顛覆不了政府，至少是條件不成熟。

這就要牽扯到政治博弈的問題了

政治這東西固然需要一些信念，但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更需要技術(shù)。看過美國總統(tǒng)競選時的辯論沒有？圈套歸圈套，目的歸目的，握手歸握手。再恨不得對方立馬心肌梗塞倒地而亡，也不能去掐人家的咽喉。為什么要這樣，因為如果你把對方掐死，這總統(tǒng)你就更干不上。大名鼎鼎的尼克松無非是支使或默認手下人安了個盜聽器，這事一揭出來他就得灰溜溜地下臺。當然，這是美國這種政治成熟的國家的規(guī)則，我們廣大發(fā)展中國家不是這樣的，我們經(jīng)常能看到或聽到在我們第三世界這邊把對方掐死之后自己安然地當上總統(tǒng)的事。那么宋江那時代的宋朝是一種什么樣的情形呢？我看錢穆老先生的書得知，宋朝的皇帝們大體還是不錯的：在這一朝代，宦官沒掌過權(quán)，軍人沒造過反，更沒出過坑儒、黨錮這樣的案子，經(jīng)濟科技教育文學(xué)藝術(shù)都得到大發(fā)展。但好歸好，好朝廷也自有他的毛病，也難免有人貪污，有人蒙冤。這個朝廷確實打不過契丹，但也沒腐敗到打不過流寇的地步。那時候雖說到處都有人鬧事，但從北宋到南宋始終沒發(fā)生過大規(guī)模的造反事件。所以說宋江這一百零八個人離改朝換代的時機還差得遠。這樣，宋江就不能像小孩子打撲克似的只揀大牌出，他要把自己手里這把小牌出好，就不能聽李逵這等匹夫的。

政治博弈跟出牌一樣，能爭勝則爭勝，無勝機則爭平，不能爭平則爭個小負，絕不能像中國足球似的該勝的時候玩平，可以平的時候準敗，還動不動就讓人來個6比0、7比2之類。

我們再看宋江其人。宋江固然有賊心，但他沒賊膽。有賊心是說他平時在保證不會被察覺的情況下為哥們兒小打小鬧地做一些有違公務(wù)員職業(yè)道德的事，其沒賊膽是說他壓根兒沒有做強盜的打算。這個人的世界觀頗有特色：他是俠是吏是孝子是哥們兒是懷才不遇者，可他又不是一個完全的俠完全的吏完全的哥們兒完全的懷才不遇者，他性格的染色體大概有好幾個字母。作公務(wù)員的宋江，真是扶危濟困呀，四處給弱勢人群花錢，別家死人他買棺材的事沒少做。如果像現(xiàn)在似的各行各業(yè)都評選好樣的，宋江一定能被評為“最受百姓愛戴的好公務(wù)員”，他又黑又胖胸掛大紅花咧著厚嘴唇傻笑的照片也一定會貼在鄆城縣委大門外的櫥窗里。可惜的是他還有社會兼職——暗通搶劫犯，并由此惹出天大的事端。水泊梁山的人沒有一個像他這般豐富，所以從大文盲李逵到識不少字的陰郁的軍師吳用都認他。這個人上梁山不是像林沖那樣讓人逼的，也不是像魯智深那樣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惹來的，更不是像李逵那樣頭腦簡單且快活跑來的。宋江上山是因為其有賊心而無賊膽“作”（音zuo，讀音平）來的——先通強盜，后殺包著的渾賬二奶，再吟反詩，最后殺官軍，才不得不走上這條路，也就是說因為他的染色體比別人復(fù)雜才上的梁山。因此說一百單八將里就頂宋江上山?jīng)]個說法。這樣一個官場上混得油，江湖上吃得開，有一些文化，講一些義氣的人，辦事絕對有他自己的一套。可以說，宋江是山上最懂政治又最會講政治的人，無論是“道”還是“用”都高出其他人一籌或幾籌，只武功除外。

講政治的宋江要為山上的幾百號將領(lǐng)和上千號嘍羅謀一個帕累托最優(yōu)，這一點也不錯。哪像我們現(xiàn)在的不少國企干部似的自己吃了肉，喝了湯，舔了碗，最后咣的一聲把鍋砸個稀巴爛呢？要知道，這一山的人，有的是為救他而來的，有的是他流著淚勸上來的，更多的是仰慕他的為人追隨而來的，他要對得起這些人哪！

這是宋江路線的出發(fā)點

那么，最優(yōu)的結(jié)果是什么呢？既然不能把宋朝取而代之，那就根據(jù)現(xiàn)有實力確定一個最好的戰(zhàn)略方向。掛個“忠義堂”的巨匾，樹面“替天行道”的旗子，表現(xiàn)出跟朝廷大方向上的一致，然后再做打算。接受招安對宋江和全體官兵來說，確實不是一個最優(yōu)的出路，但是既然所謂最優(yōu)——滅宋朝建新朝——無法實現(xiàn)，那么次優(yōu)——接受招安就是最佳的選擇。天底下但凡有腦子的人都不會堅決拒絕次優(yōu)，而很多重大災(zāi)難倒是死命奔那個最優(yōu)去才造成的。我的一個女同學(xué)在二十多年前確立了最優(yōu)的擇偶標準：一是理工科出身，二是清華理工科出身，三是不能戴眼鏡……，這倒真是最優(yōu)，結(jié)果此女士至今還困于閨房，成了爹娘手里的積壓物資。現(xiàn)在她是逮誰跟誰要對象，恰好做了我們同代人教育自己下一代時的一個反面案例。在宋江那樣的王權(quán)時代，被招安有什么不好的嗎？管仲、馬援、秦瓊、尉遲恭這等名人可以說都是受了招安的，能說他們?nèi)似飞嫌惺裁磋Υ妹矗课覀兡苷f被招安就不是贏而是輸么？現(xiàn)在時興企業(yè)并購，波音兼并了麥道，麥道的所有投資人反而沾了光呀！再說并不是什么爛企業(yè)都有人來并購的，我們不是存在著那么多送都送不出去的企業(yè)么？

要么為王，要么為寇。為王條件不具備，為寇又不甘心。宋江在這個蹺蹺板上努力找平衡。平衡的辦法就是先有實力再被招安。

宋江和山寨的悲劇在于他遭到的是惡意并購。上至皇帝下至樞密院，目的是讓這干人在安內(nèi)與攘外的過程中自行消亡。宋江對此似乎缺乏足夠的估計，所以受了暗算。也就是說他這把牌最終沒打好，讓人家“抄了底”。這恰是他這樣一個小吏出身的人的局限所致，我們只能遺憾而已，但我們不能說被招安本身有什么不好。

不管怎么說，宋江有足夠的領(lǐng)袖氣質(zhì)和領(lǐng)袖能力。什么是領(lǐng)袖？領(lǐng)袖的基本特點是有人誓死追隨。誓死追隨者的層次越高為數(shù)越多越證明被追隨者的境界更高。在水泊梁山，追隨宋江的人物如關(guān)勝、秦明、林沖、花榮、魯智深、武松等一干人確實是那個時代的豪杰，因此宋江無疑是個不錯的領(lǐng)袖。我常觀察我們國家目前的不少“企事業(yè)單位”的負責人，他們往往級別高得嚇人，下屬也成千上萬，但他們身邊有拍馬者，有舔溝子者，有皮里陽秋者，但就是沒有一個真正的追隨者。對這些人，我們可以叫他們“干部”“官員”“上級”，但他們確乎不是領(lǐng)袖，甚至連真正意義上的“領(lǐng)導(dǎo)”也配不上，因為他們既不能“領(lǐng)”更不會“導(dǎo)”，可是這樣的人也動不動就把自己當作老大或領(lǐng)袖人物。我不知他們是怎么想的，一百宿不睡覺也想不明白。這其中的原因也很簡單，即要么是我傻，要么是這些同志沒好好看《水滸》或者是不知道臉皮是啥做的罷。

尚元經(jīng)，1961年出生，1983年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垂髫以來，無非是讀書、教書、寫書，也兼業(yè)賣過幾天書，現(xiàn)在的行當是編輯，俗稱編書。天生喜“文”不喜“理”，可陰差陽錯地卻要以編輯經(jīng)管類圖書為主，故面對數(shù)學(xué)模型常常顯呆傻狀。愛讀北島、王小波、錢穆等人的書，愛看羅納爾迪尼奧踢球，還愛聽童安格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