纖細而早熟的哀傷（賞讀錄）

郝譽翔

在許正平的小說中，彌漫著一股纖細而早熟的哀傷，這使得他和其余的新生代作家顯得如此不同，一眼就可以辨認(rèn)出來。

照理說，“六年級”的作家多半是喜好搞怪的，語不驚人死不休，譬如所謂的“網(wǎng)路八Ｐ狼”，擅長玩弄各種傳播媒體如雜志、報紙、網(wǎng)路，甚至是經(jīng)由轉(zhuǎn)寄再轉(zhuǎn)寄而得以無限擴散的Ｅｍａｉｌ，或是當(dāng)前流行的快閃族來造勢，他們的文學(xué)行動和策略往往勝過理念，出場姿勢的夸張光芒也掩蓋過了作品。但究竟這批新生代作家們能否透過戲耍的方式，在網(wǎng)路當(dāng)?shù)馈⑽膶W(xué)式微的今日闖出一番新局呢？我一直非常好奇。

然而，就在這個喧囂的年代之中，我們讀到了許正平安安靜靜的小說，卻不禁要眼睛為之一亮，發(fā)覺他竟是自成一格的了，全然不像是一個六年級的作家。許正平的小說中那種悠緩而寧謐的語言，獨自一人的優(yōu)雅，不疾不徐，哀而不傷，反倒是更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五年級、四年級，甚至是在更早、更早以前，抽屜里發(fā)黃的老照片，黑白電影，更讓人不禁要深深地陷入到懷舊的情緒之中，回憶起某些業(yè)已消失在時光里的甜美事物，某種真誠的抒情特質(zhì)，某種關(guān)于美與善良的堅持，某種欲言又止的懇切，以及青春不再、樂園已失的惆悵。

其實許正平的年紀(jì)還不過三十，但他的小說卻偏好出之以中年人世故的口吻，或者更準(zhǔn)確地說，應(yīng)該是稱之為一種“擬中年”的口吻才對——他的“中年”極有可能會被真正的中年人立刻識破。因此在他筆下的人物，多半是擁有一張稚氣的臉孔，但臉孔底下卻是一顆被迫提早進入中年的心靈，他們仿佛是在一夕之間，直接從孩童轉(zhuǎn)成大人，而被硬生生地剝奪掉一大段青春。青春早夭。未老先衰。他們陷入在時光的夾縫之中，彷徨流離孤獨無助。就在這種“擬中年”的敘事中，許正平一再書寫著對于時間流逝的恐懼，拒絕面對庸俗丑惡的現(xiàn)實，而想要轉(zhuǎn)身逃回天真的童稚樂園，但卻又清清楚楚地知道分明已經(jīng)無處可去了的矛盾。是的。已經(jīng)無處可去。

許正平的“擬中年”哀傷可以往上推溯，在前輩作家們的身上找到血緣。他在《少女之夜》一篇，便引述了朱天心《擊壤歌》“總聽書中的小蝦嚷嚷活到三十歲就要死，那是一種盛開過就好的潔癖心情”，以及《假面的告白》中一直擔(dān)心自己活不過二十歲的三島由紀(jì)夫，“等到真正過了二十歲，倒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而以費里尼電影《大路》為典故的《大路》，更能點出許正平小說中人物的基本情境。費里尼在《虛構(gòu)的筆記本》中曾說，拍攝《大路》的靈感來源是女主角茱麗葉，而茱麗葉“是一名特別適于直接傳達小丑的驚愕、訝異、狂喜和可笑的憂郁女演員。沒錯，茱麗葉是一名演員——小丑，貨真價實的小丑”。驚愕、狂喜、可笑和憂郁，矛盾的情感融合在一張長不大的、孩子氣的圓臉上面，擠出滑稽卻又蒼老的笑容。那是一個提早衰老的孩子，穿著小丑衣服的潔索蜜娜，她注定要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她注定要去流浪。

流浪馬戲團是許正平小說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意象，其中的狂歡與愛情，都早已預(yù)設(shè)了要走向悲傷的終點。

在小鎮(zhèn)上，我仍鎮(zhèn)日沉迷于流浪大夢，無法做—件人們所謂的正經(jīng)事，我的腦子里總是告訴自己要離開，要往他方奔去，仿佛好篤定人生本來應(yīng)該如此，虛無，狂歡，做愛，愛，狂飄，自身體中生，從身體里死。我們本來沒有住所，不需要去蓋一個，我們居無定所，只有身上的傷、的痛，是真的。

——《大路》

這或許可以說明，為什么在諸多費里尼充滿奇想的電影中，許正平卻特別鐘愛最最悲傷的一部《大路》了。在我們憂傷的馬戲團中，所有的華麗、歡笑與扮演，都無異是遮掩痛楚、以免掉淚的一種方式：因為只有身上的傷、的痛，是真的。

我的手向她的臀部滑去，聞到她的頸子上有一股少女才有的淡淡甜味，美秀沒有的，這個小淫娃，擁有一副幼齒的皮相，但骨子里早該歷遍百劫千回才是，我得喚出那本質(zhì)里的靈魂。

——《少女之夜》

這是一個何等早衰的老靈魂啊。夏天已垂垂老去。道路指向荒涼的末日。青春是最后的一個道別手勢，就連愛情也無法將之拯救。讀許正平的小說，讓我不免要想起了巖井俊二，《青春電幻物語》：美麗的孩子們于人生中最美麗的時刻，卻如櫻花迅速凋萎在枝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