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軌道邊緣的十三天

她的膚色很白。是真的很白，不是白種人的那種白，而是屬于黃種人看不出毛細孔的那種白。

巧的是，我好喜歡這種顏色的女孩。

雖然修飾過，但我有絕對的把握，她的眉毛一定本來就很整齊，眉宇總是流露出一股我覺得“知性”的氣息；雙眼皮中間還多了一道痕跡，那是最特殊的地方，我一直認為是三眼皮；鼻頭的部分，稍微比一般人尖一點，耳朵離上帝較近的地方，也稍微比一般人尖一點；唇紅……齒白。

更巧的是，我好喜歡好喜歡長成這樣的女孩。

打從我第一次見到她，我就知道我一定會瘋狂愛上她。

她叫柯琳，不叫可麗餅。

會在柯琳高雄的家借住，是緣于一個非常巧合的機會。

總公司派我下高雄分公司支援，基于省下飯店費的原由，我厚臉皮到她家寄宿。二十八坪大的公寓三樓，兩房一廳，一衛一廚，一個陽臺，每個月攤還著貸款。她說好壞都是自己的，所以可珍惜著呢！

因為我是客人，理所當然地住在空著的客房，里面有一些小嬰兒的用品。

柯琳上下班的時間非常固定，她在銀行當收銀小姐下午五點半下班，六點二十可以回到家，七點十分可以弄好三菜一湯；而我在高雄的分公司離柯琳家僅有步行十分鐘的路程，所以每當開完公司的會后回到家時，就剛好可以看見柯琳端出最后一道菜。

我常在心里偷偷感受著這種幻想式的幸福。

當然，她并不會幫我脫下西裝外套，不過她總是會說：“吃飯啰！今天有糖醋排骨、培根高麗菜、龍蝦鮑魚魚刺羹……趁熱吃。”

那個“趁熱吃”，一直撼動著我的靈魂。

這是我來到高雄的第四天。今天有一道我很喜歡的菜：蒸蛋。

“吃飯啰！今天有蒸蛋哦！快來，趁熱吃。”

“蒸蛋！哇！我超愛的菜。”我裝起可愛。

“呵呵……不知道做得好不好，我不常做這個。”

“欸……謙虛，你的手藝真的很好。”

“見笑了。來……我幫你盛飯。”

天啊！這是柯琳第一次幫我盛飯！這……我怎么舍得吃下去？望著這碗飯，我幾乎快飆出我感動的淚水。有一個你心目中愛慕至極的人幫你盛飯，你會怎樣？

于是我遲遲沒有動筷子。

“怎么？你吃過了？”

“沒……只是……很久……沒人幫我盛飯，所以……有點感動……”

“哈哈哈……你好可愛。沒問題！你在這邊吃飯的每一天，我都幫你盛。”

“謝謝。”我佯裝起客氣的笑容。

吃飯時，我們會閑聊彼此公司的事，而她總會比我先離開飯桌，然后進房間拿著浴巾包著內衣褲去洗澡。那二十分鐘我也總是沒辦法順利完成晚餐。因為吞口水的速度必須比吃飯的速度快，才不用再拿拖把來擦干地上的口水。

我是一個正常的男生，真的。

黃色透明鯊魚夾夾住她披肩的黑發，白色長及小腿的Ｔ恤，罩住她整個身體，帶著浴巾以及手洗好的衣褲，柯琳經過隔著飯桌的我面前，微笑，回房。那一陣香氣，彌漫了整個空間。

我會在那一刻閉上眼睛，讓時間凝結在那個味道里。

“小彬，你……在干嘛？”她突然冒了出來。

“啊！沒……只是在……感覺。”我被嚇到而且尷尬了起來。

“感覺？”她連皺眉頭都美。

“感覺……感覺這個蒸蛋的味道……呵呵……”只好胡謅。

“不會是……很難吃吧？”

“不不不……因為是人間美味，所以備感珍惜。”

“呵呵呵……謝謝……不過，小彬，你真的是我見過吃飯最慢的男生耶！”那是你沒看過我怎么喝掉滾燙的大腸面線。

“唉唷……這么好吃的東西，怎么可以草草了事，當然要細細品嘗。”

“你很會說話喔！”柯琳笑了，這幾乎讓我覺得連醬油都是甜的。

“小彬，我們今天不要看電視，聽音樂好不好？”柯琳走向電視柜旁看來頗為豪華的音響。有時候我不喜歡看電視，會煩。”嗯，有理，尤其是重播一整天的新聞。

“咦，你手上那是什么書啊？”我瞥見柯琳手上看來挺漂亮的書。

“這個，《紅發夾》啊！你不知道嗎？”

“是ＤＩＹ之類的書嗎？”

“噗……是小說啦！”柯琳邊笑邊走過來把書遞給我，這時音樂已經響起江美琪的《我多么羨慕你》。

“１７度？是作者嗎？”我看著書皮上這個怪異的名字。

“是的。這是他的第一本書哦！很好看，我已經看好幾遍了。”

“很紅嗎？我怎么沒聽過？”

“大概是你平常不太看小說吧！”

“那倒是。”

“他說之所以叫做１７度，是因為他喜歡這個氣溫，而且聞起來有戀愛的味道喔！”她兩個手掌交疊放在胸前，看來很陶醉。

“你也喜歡？”

“呵呵，我常幻想自己是他筆下的女主角，也可以在冬天來一場刻骨的戀愛……”

“其實……不用等到冬天啊！”我知道我意有所指。

“跟誰啊？”

“我……不是已經坐在你的飯廳里了嗎？”我鼓起勇氣直視她。

“哈哈……你真愛開玩笑。”果然是狠角色。

一個星期過去了，再過六天，我就要回臺北。我跟柯琳越來越熟稔，開的玩笑也越來越夸張，只是她大概不知道，對她來說，我開的玩笑，其實大多是我的真心話。

“跟我在一起吧！”

“耍什么神經？”

“你真的好美！”

“謝謝啰！”

“請給我一個讓你幸福的機會吧！”

“哇賽！你連《紅發夾》的句子都背出來了，那我是不是該掉幾滴眼淚？呵呵……”

“天知道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就知道我一定會瘋狂地愛上你……”

“嘻嘻……那就讓天知道就好啦！”

她總是很正面地閃開我的言語，當然，我也總是以半開玩笑的語氣。

新堀江琳瑯滿目的商店，讓人血脈賁張；六合夜市各式各樣的小吃，教人食指大動；城市光廊五顏六色的光線，使人目眩神迷；萬壽山上七彩繽紛的夜景，令人心曠神怡。

高雄，原來是這樣的美好。我突然想到，如果不是柯琳在身邊，我會這么開心嗎？

……應該不會。所以，是柯琳這樣的美好。要不是，唉……

“如何？高雄不錯吧？”柯琳轉向我，山風順著她吹向我，我又聞到那讓人迷惘的香氣。

“高雄的確很好。”

“我就說吧！這里一定……”

“因為有你。”我插進柯琳沒講完的話，閉著眼睛，我釋放著我的放肆。

“……呵呵，我知道。”柯琳望向高雄市夜景。

“我知道”？這是什么回答？怎么我的心臟像吃了威而剛，停不下來？意思是知道我迷戀她嗎？還是知道我已經偷偷而且瘋狂地愛上她？不會吧！是不是我表現得太夸張又太明顯？

不會吧！不會吧？不……會……吧……

“小彬！”

“嗯？”

“……不……沒什么……”

“啊？喔！”

我瞥見柯琳那怪怪的帶點落寞的眼神。雖然只有那么一下，但我看得夠清楚了。

她想說什么？她為什么會出現這個眼神？她為什么說到一半又不說了？她是不是想表達什么？還是……這只是我的錯覺？

“如果你愛上一個你不應該愛的人，那么，你會怎樣？”柯琳再度開口。

“我想，沒有所謂該不該愛的問題，應該只有該不該表達的問題……”我很認真回答著。

“嗯，有理……那……你會不會表達？”

“那要看狀況。基本上我是一個喜歡說我心里感覺的人。”

“你曾經遇過這樣的事嗎？”

“小學的時候，我愛上我們的級任導師算不算啊？”

“呵呵……當然不算。”

“說真的啦！你遇過嗎？”

“嚴格說起來，應該是有的。”

“什么時候？誰？”

“呵呵……這就是不應該表達的時候了。”

“嚄……你尋我開心啊！”

“如果真能讓你開心，我已經心滿意足。”

“嗯，你很溫柔喔！”

“嘿嘿……開玩笑，用過的都說好呢！”

“我相信，真的。”

又是一陣維持了三十秒同一個方向的九月山風。

“走吧！我帶你去一家很特別的Ｐｕｂ喝一杯。”柯琳提議。

“嗯？看不出來你是會跑Ｐｕｂ的人。”

“欸……我是何許人也，這么輕易讓你摸透，那我還混什么？”

“說得好，走。”

是一家叫“霖園”的五星級飯店的四十二樓。我們很幸運地坐在窗戶旁邊，因為轉過頭就可以看見高雄市閃亮的街道。

然后我點了我的第三杯“長島冰茶”，柯琳點了她的第三杯“琴湯尼”。

“沒想到你酒量這么好。”我發現我開始有點迷茫。

“嗯……你沒想到的事還多著呢！”

“例如說呢？”

“例如說我墮過胎、嗑過藥、進過勒戒所、自殺過沒成功……”

“啊？原來你以為你掩飾得很好……呵呵哈哈……”我是真的有點茫了。

“哇靠……小彬，你嘴巴超賤……”柯琳叫了起來。

“哈哈哈……開個玩笑嘛！你真的進過勒戒所？”

“……幻想過啦！”那是她裝靦腆的神情。

“嗯……”這是我為之瘋狂的情緒。

霖園飯店的大門，位于兩條大路的交叉口。我們決定搭計程車回去，明天再來把車開走。

人行道的轉角口有一個行人的交通標志，底下有些許碎石子。柯琳就是在這里摔倒的。

這一摔，摔醒了我剛剛醉飲的三杯半長島冰茶。

“痛不痛？”我對著坐在地上的柯琳說。

“……好痛。”

“怎樣？是不是腳踝？能站起來嗎？”我的語氣有點急了。

“我試試看。”

抓著標志桿，慢慢站起來，一個重心不穩又跌坐下去！我趕緊過去攙著。扶著我的手臂，柯琳勉強地金雞獨立般站著。

扭傷的左腳，嘗試地觸碰地面，隨即又馬上縮起。我的心，也跟著收縮了一下。

“附近有醫院嗎？”我問。

“我家旁邊有一家國術館。”

“不行啦，你都不能走了，我們去掛急診。”

“神經！我只是扭傷，干嘛去掛急診？”

“可是……”

“去醫院他們也不能做什么呀！而且很丟臉。”

“可是……可是……”

“呵呵……你那么急干嘛？”

“我……我……”

“好啦！去叫計程車。”

“喔……”我活像個被命令的小孩。

凌晨一點，國術館如預期的那樣沒開門，柯琳執意要回家貼藥膏，我也沒敢違拗她的意思，只是下了計程車，她仍然無法走路。

直接抱起她。這一次，我自作主張。

“真是不好意思哩！”柯琳仍開著玩笑，不知道她臉上那一抹紅，是酒精的關系，還是羞赧。

“啊？我……好像還沒開始抱怨耶！”

“抱怨什么啊？”

“呵呵……你知道的嘛！”

“嚄……說我重，真可惡……”她用環在我脖子上的一只手輕捏我的臉頰。

這等畫面、這個被捏的感覺……我想我臉上一定泛著紅光，而且不是因為酒精作祟。

各位，我真的很想在這里劃下句點，因為我太渴望時間就在這里停住。

輕輕將柯琳放在床上，這是我第一次走進這個房間……忽然有點暈眩，差一點就倒在那個雙人床空著的位置——長島冰茶果然夠烈。

“小彬……”就在我轉身離去之前，柯琳叫住我，我的心，五級跳。

“啊？”

“我……”

“怎樣？”

“沒……沒什么……只是謝謝你。”

“客氣什么！”我揚起嘴角微笑著。

“晚安！”

“嗯……晚安。”

再一次轉身，我看見面對床的墻上那一幅結婚照。

好一對璧人，是小南跟柯琳。

這個畫面，把我爬上云端的心，再一次打回地底。我的這一顆心，涼得徹底。

“你愛上過一個你不該愛的人嗎？

我有，就是柯琳。她是我好朋友小南的太太。來高雄出差，借住在他們家，是我第一次見到柯琳。

我終于知道小南為什么閃電結婚，連我們這群在臺北的朋友都沒能來得及通知——有誰見到柯琳會不喜歡的？

起碼我就會喜歡，而且我確定我是迷戀的。可是我能說嗎？我能怎樣嗎？如果她不是小南的太太，我一定……問題是，她的確是小南的太太。

其實我的思緒已經構成背叛，只是我并沒有任何越矩的動作，因為柯琳始終沒有理會偷偷在她身邊醞釀的愛情，也因為關著這些不安定因素的門，是一種叫做良知的東西組成的。

即使我的愛情觀一直都跟這些扯不上關系。

我只知道，愛一個人要大聲說出來，不應該錯過，更不應擦肩而過，只是這么做會傷害一個好朋友，而我會有很多的不愿意。

小南在我來的第二天也到新加坡出差。對于我跟她太太獨處在一個空間里，竟是這般的信任。

他信任太太，更信任朋友。換成是我，我做得到嗎？

我很想知道，如果今天小南沒去出差，我是否也會像現在一樣迷戀柯琳？

我更想知道，如果今天柯琳愿意對我點頭，那這扇良知組成的門，是否依然堅固？

只是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了。

因為小南明天就將回來，而柯琳的門，也仍然緊緊地關著。我想把這份情埋起來，畢竟我是這樣深深被柯琳吸引著。

不想遺忘，因為深刻。這是什么感覺？

如果像是要把一個東西吞進肚里，那我相信是一顆榴梿。

別了……我們相見恨晚。

回到房間，我把心里說不出來的感覺寫在筆記本里，然后隨著酒精飄到九霄云外。

隔天醒來的時候，已經剩十五分鐘就要遲到。離開之前，我看著柯琳緊緊關著的房門，她大概沒辦法去上班了，因為昨晚的腳傷。我在心里偷偷說著：“別了……相見恨晚。”

公司的業務一如往昔快速地進行著。認真工作是我善于忘記感覺的伎倆。很沒效，我知道，可是，又能怎樣？

就像上個禮拜下班的每一天，七點五分，我走進這個家門。

沒看到柯琳端出最后一道菜，也沒聽到她說“趁熱吃”，倒是發現滿滿一桌精彩的菜肴，其中包括了蒸蛋。然后我聽見在房間里小南跟柯琳的對話。

是的，小南歸來了，而我也恢復成客人的身份。

“我可憐的小寶貝，腳傷成這樣。”是小南的聲音。

“呵呵……你會心疼哦！”

“廢話！我疼死了，整顆心就像被撕裂了一般……”

“哈哈……”這是個甜蜜的笑聲。

“老婆大人，小的再也不離開你了，我要守候著你，直到你嫌棄我為止……”

“傻瓜！愛你都來不及了，怎么會嫌棄你……”

“可是我很壞，我竟然舍得整整離開你一個禮拜……”小南的惡心我一向都知道的，只是沒想到……這么惡心。

“那……該怎么處罰？”

“那就處罰我的嘴唇一直黏在你的臉上好了……呵呵……”

“這叫處罰？真狗膽……給我乖乖躺在床上不準動……

“大人、大人……您要做啥？”

“看我的搔癢神功第八式！”

“哈哈哈哈哈哈……大人饒命啊！哈哈哈……小的不敢啦！哈哈哈……”

聽到這里，我知道我做的夢，已經該醒了。

喀……房門打開，從縫隙中我看見柯琳像只無尾熊一樣夾在小南這棵尤加利樹上。甜蜜，果真可見一般。

既是客人，就像個客人吧！演什么，要像什么。

“小彬，回來了怎么不叫我們？”小南看見我在沙發上。

“呵呵……不妨礙你們耍肉麻唄！”

“哈哈……還好啦！來來來，快來吃飯。”

“是啊小彬，快來趁熱吃。”柯琳接腔。只是這個“趁熱吃”，怎地失去平常的甜味？

“呃……嫂子腳不是受傷，這菜……”

“哇賽！你都忘了我這個老朋友的手藝啊！柯琳會燒菜還是我教的呢！”

“對哦……”

我舀起一塊蒸蛋，是酸的。

“這是柯琳交代我一定要做的，她說你超愛吃蒸蛋……”

我吞下這一塊蒸蛋，是苦的。

“你們也吃啊！怎么不動筷子？”我怕是我的表情泄漏了我的心情。

“不急不急，我還要好好喂這只無尾熊呢！”

是的，柯琳仍然夾在小南身上，他們并不避諱在我面前親昵。

我看見柯琳夢幻式的笑靨，也聽見我的心悄悄地破碎。

“對了，小彬……你可真大膽啊！”

“嗯？”

“我老婆懷孕你還帶她出去喝酒，小心我打你屁股喔！呵呵……”

“啊……懷孕？”有一道雷直接劈中我的腦袋。

“是啊……嘿嘿，今天我帶她去看醫生，醫生告訴我說：‘懷孕還帶去喝酒，不可以再喝了喔！我的反應跟你現在的反應一樣大，我就要當爸爸了！哈哈……”

我轉向柯琳，看到她朝我微笑猛點頭。

“我們客房里面的嬰兒用品終于快要派上用場了。”柯琳對著小南說。

“這家伙剛結婚就買了一大堆嬰兒用品，說是備用，沒想到隔了半年才有……”小南轉向我。

“恭……恭喜……”我真的真的不知道該說什么。

我的天！懷孕！然而，我還存有幻想，而且還不斷放肆……

我真的，好難接受。如果埋藏一段感情像吞一顆榴梿，那我現在的感受應該是再把榴梿整顆拉出來。

“小彬，你是不是要待到星期六？”

“……喔不！這邊的業務提前結束，我明天就回去了。”我決定撒下彌天大謊，因為在這里再多待一天，我只有多痛一天。

“啊！我還在想明天帶你出去走走……”小南噘著嘴。

“不了，下次吧！昨天我已經玩得很開心了。”我瞄了柯琳一眼，她仍然笑盈盈地看著我。

“不能多待一天嗎？”小南企圖挽留。

“唉……我想念臺北啊！”我說。

走進房間，我瞥見那昨晚沒收起來的筆記本。

把它放進公事包，我開始整理行李；留下鑰匙，還有一張感謝以及恭喜的紙條。然后我連夜離開他們家。

待在旅館的五天，我一直試著把榴梿拉出來，為的是不想把這份情緒帶回臺北。只是好像我一刻意用力，榴梿的刺就會多增添一份痛楚。

雖然是自己一個人，我仍然不敢掉淚，因為我深怕鏡子里的自己會說：“活該，本來就不可能，自己愛幻想，傻不嚨咚，白癡。”

踏上小港機場，走進候機室之前，我回頭望了望。

鏡子說得對，傻不嚨咚，誰會來送我？高雄，再見。

柯琳，別了。

回臺北的第三天，我仍然無法像過去一般，倒頭就睡。

因為我想著柯琳，也想著在她身旁的小南。我百分之一百相信小南絕對是個好丈夫，也絕對知道小南可以讓柯琳一直幸福。

愛一個人，不就是該讓她幸福嗎？更何況，他們就將有愛情的結晶。我到底還在幻想什么？我想我該厘清心里的感覺。

睜開眼睛，我看見公事包，在暗袋里露出一個小角的是那一本筆記。

取出它，等于取出當時的心情，我小心翼翼地翻到那一頁，很快地我發現那不一樣的墨水顏色，以及不一樣的筆跡。

我整個人跳了起來。

在最后一行：“別了……我們相見恨晚。”的下面多了一行字：

“身無彩鳳雙飛翼……０９５８２５９５３８”。

你能感覺我的震撼嗎？

接在“身無彩鳳雙飛翼”的下一句是“心有靈犀……一……點……通”。

這是柯琳寫的。

她跟我有一樣的感覺……相見恨晚？還有……電話號碼。我……該打這通電話嗎？

她是小南的太太，她跟我一樣覺得相見恨晚，她懷孕了，她留了電話號碼給我，她對我來說實在太迷人了……她跟小南很相愛的，為什么留電話給我？為什么心有靈犀一點通？我到底該不該打這通電話？我到底該不該打這通可能會破壞一切的電話？我到底該不該……

就在我龜毛的同時，電話那一頭傳來了“喂”的聲音。原來我的下意識已經按下發射鍵。

“喂喂喂……說話……”是柯琳的聲音沒錯。

“你是……柯琳嗎？”我還是得問清楚。

“是啊！你哪位？”

“我是……小彬啊！”

“小彬？誰啊？”

“我……小彬啊！你……不會已經忘記了吧！”

“先生，對不起，你不會是撥錯了吧？”

“不可能。你難道不是叫柯琳嗎？”

“是啊！可是我并不認識什么叫小彬的人。”

“我是小南的好朋友啊！上個禮拜去高雄住你們家的那個啊！”

“小南？高雄？”

“是啊！”

“小南……喔，姐夫啊！”

“姐夫？”

“呵呵……小南是我姐夫啦！”

“你……們……”

“哈哈……柯琳是我姐姐。”

“那你……也叫柯琳？”

“是的。我們是雙胞胎，姐姐是琳瑯滿目的琳，我是玲瓏剔透的玲……”

“嗯……”我突然明白了一切。

“呵呵……很特殊吧？”

“是，是夠特殊……不會剛好你父母親叫你的時候，你姐姐也轉過頭吧？”

“我爸媽叫姐姐大柯琳，叫我小柯玲，所以不會同時轉頭……”

“嗯……很有趣……”

“我想起來了，姐姐前一陣子說最近會有一個叫小彬的男生打電話給我，說是要介紹給我認識的，就是你啊？”

“呵呵……是啊……你住哪？”

“臺北……”

我點起一根煙，看見曙光。

（選自臺灣《小說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