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世清音

融曉錚

我雖不是刻意追求意境的小資，卻也堅信看電影勢必是需要心情和環境的配合。早就耳聞過Before系列在其擁躉者中享有的盛名，最初也只是覺得劇情設置很符合我的審美，而且還有個挺文藝唯美的中譯名：“愛在黎明破曉前”，“愛在日落黃昏后”，很是整合靜朗的感覺。我想在一個已是有了稍許躁熱的初夏黃昏，看這樣一部電影應該算是個不錯的選擇。

跟我通常所鐘愛的電影風格有點不同，Before Sunrise沒有什么奇異的情節和意象，而且基本上屬于以對話、臺詞著稱的一類影片。雖然我知道這樣的邂逅有著太多烏托邦的幻想成分，但也難免浮想聯翩，只是非常羨慕那種自由的生活際遇：歐洲大陸的風光就在窗外行進更迭，旅途中偶爾遇到的陌生人，搭話后發現還算聊得來，于是就帶著一份新鮮和契合各自延展著話題，小小感慨下兒時理想與現實生活的差距，童年記憶中經歷的詭異往事，雖是自然隨意，卻也有著擋不住也說不出的浪漫前瞻。

有時候我也會想自己到底是屬于浪漫多一點還是現實多一點的人。我不太情愿用“浪漫”這樣的字眼，總覺得這個音譯外來詞近年來被濫用的過于泛化以至于惡俗，但私下里想來我似乎也還是個追求新鮮刺激多一點的人，幸好故事的下文也逐步顯示出吸引我的紋路走向。

火車進站，兩人意猶未盡的禮貌道別，彼此的眼睛里都有著明亮歡愉的神采流露。最后男孩子率先發出邀請，他用精彩理由邀女生下車和他到小城共度一夜，并約定雙方會在第二日黎明時分手，重新回到各自的生活軌道，那時為對方擺定的位置，也不過是彼此人生中來去匆匆的過客。

維也納是個童話氣息很濃的地方，以至于現實在這里看來反倒成了生活中的襯角：街頭邀請途經路人當觀眾的業余話劇愛好者；深夜露天咖啡館給人占卜的吉普賽老婦；河畔以即興作詩討生活的流浪詩人；酒吧里好心賒給客人紅酒的吧員。在這樣一個優雅從容的陌生小城，各種各樣的陌生人以各式各樣的姿態熱情地介入了兩人短暫的相逢，即使并非故事的主角，他們所賦予給凡間市井的，也都是有著自己鮮明標志的那一份精彩和神秘。

旅途在腳下隨意的延續，也許最初內心感情位置的遷移并不明晰，但靈魂深處的悸動卻就在這不知不覺中順其自然地發生。公交車上小心翼翼的相互坦白自己第一次的性經驗，帶著幾分初識的矜持和調皮的試探，最尷尬的問題反倒最先提出，似乎是在考驗對方的誠實和勇氣；寧靜墓園的小徑上，雖是不能參透生死的人生哲學，字里行間卻也昭示著一個預言，那就是要抓住生命賜予我們的值得珍惜的每分每秒；在夕陽余暉包容下的纜車里完成的第一個吻，也許說不上默契，但也帶著太陽溫暖的色調和氣息；游樂場的旋轉木馬邊，霓虹炫彩點亮的黑夜里，我們能看到他們如同孩子一般純凈無邪的歡顏……

最喜歡的一場戲是在唱片店的視聽間，狹小的空間里仿佛塞滿了流動的樂符，兩人偷偷的觀察著彼此，雖是躲閃，但眼角眉梢間卻分明跳躍著希望和愛慕的光澤。心有靈犀的神醉在空氣里氤氳成片，一個輕盈的女聲唱著心照不宣的句子，真的很久沒有聽到過如此清新卻是撩動心弦的曲子：

There's a wind that blows from the north./And it says that loving takes this course./Come here,come here./No,I'm not impossible to touch./I have never wanted you so much./Come here,come here./Have I never laid down by your side./Baby,let's forget about this pride./Come here,come here……

我想那首歌在他們心里一定如同天籟般的神圣和舒展，就像喧囂塵世中傳來的一縷清音，滌蕩開一切的不如意和現實艱辛，重新做回孩提時夢境中驕傲的王子和公主。這個夢是完美的，誰也不忍從中驚醒，然而黎明還是悄然降臨，“天亮時，我們都會變回南瓜”。當第一縷晨光點亮清霧繚繞的古老石巷，他們決定守住這份完美，以成年人的理智履行那個befere sunrise（日初之前）的約定，傾情一夜，永不再見。

月臺上，兩人戀戀不舍的道別，閃爍局促、詞不達意的表達著對彼此的祝福。雖然藝術里我更欣賞悲劇性的殘缺和遺憾，只是面對如此情節，到底違心做了回完滿結局的擁戴者。終于，不記得是誰先說出了心里話：

“不，不見面全是胡說，我不想這樣！”

另一方立刻回應：“我也不想這樣，我一直在等你說，我怕你不想再見到我。”

于是他們許下了第二個約定，6個月后的今天——12月16號，晚6點在這里見面。

有時候人們認為即使機緣巧合，抑或諸多過節，事情總會順理成章的得以解決，于是往往忘記把“命運”考慮進去，然而許多際遇都非人力可以掌控和逆轉。

因怕熱情消逝，他們沒有交換聯系方式，匆匆離別。

其實我是害怕重逢的，時隔9年，物非人非，兩個人隔著時間的門對望，如果一但發現靈魂的游走實際已經沒有出口，大概是比分開更殘酷更難接受的局面。維也納的一夜雙方都放在記憶深處的水晶瓶里悉心呵護，有這樣的回憶在即使現實生活中并不能永恒，至少精神上也有了可以寄托一世的東西。

但他們還是重逢了，依然是在歐洲大陸，只不過這一次的地點變成了有著“世界上最高貴優雅語言”的法國，生活中也許并沒有那么多的邂逅，實際上雙方也都知道自己一直刻意尋找和期待的是什么。他把當年的維也納之行寫成小說出版，巴黎是他環球簽售的最后一站，時間無多，機票上的啟程時間就在日落之時，然而當她站在書店的落地窗外向他微笑，他又怎么能不陪她去喝一杯咖啡？

巴黎一樣有著古樸的石板路、花園和林蔭道，他們依舊像當年那樣不停地談話聊天。近況總是散亂和平淡的，那么回憶吧，9年來的生活脈絡，絲絲縷縷逐漸明晰。

他們談那個12月16號的約定，都后悔沒有給對方留下電話和通訊地址，她因祖母去世而沒能赴約，于是造化弄人，倏忽間9年的青春已無影無蹤，即使他們曾經就住在同一個城市，即使他結婚時乘坐的轎車就同她擦肩而過。

是的，電影一開始我就注意到了他左手無名指上的婚戒，她也注意到了，他們談論彼此的生活：他娶了一個小學老師為妻，有了一個兒子，但卻在風平浪靜的家庭生活中迷失了，他依然會夢到和她錯過的火車，然后大汗淋漓的醒來，覺得身邊的妻子距離好遠；她的男友是個優秀敬業的戰地記者，但她依然單身的理由卻是“沒有找到那個可以讓自己放心變老的人”。

夕陽一點點的向西墜去，她反復提醒他可能錯過的班機，但他卻執意先送她回家。這是一個標準的單身女性居住的房間，東西擺放略略顯得凌亂，但卻帶著鮮明的女主人的習慣和氣息。床邊有一把吉他，在他的極力堅持下，她唱了那首為維也納一夜而作的歌曲，這也是片中第二首至關重要的音樂，輕緩的調子，甜軟的聲線：

Let me sing you a waltz./Out of nowhere,out of my thoughts./Let me sing you a waltz/About this one-night stand./You were,for me,that night./Everything I always dreamt of in life./But now you're gone,you are far-gone./All the way to your island of rain./It was,for you,just a one-night thing./But you were much more to me,just you know./I don't care what they say./I know what you meant for me that day./I just want another try,I just want another night./Even if it dosen't seem quite right./You meant,for me,much more than anyone I've met before./One single night with you,little Jesse./Is worth a thousand with anybody./I have no bitterness,my sweet./I'll never forget this one-night thing./Even tomorrow,in other arms./My heart will stay yours until I die./Let me sing you a waltz./Out of nowhere,out of my blue./Let me sing you a waltz./About this lovely one-night stand.……

當最后一個音符從她手中滑落時，我和片中的他竟然都有了些恍惚和悵然的神色和心情。她努力的微笑，波瀾不驚的表情下也許掩藏著太多排山倒海般的暗流涌動，但我們卻只能從這首清淺的小調中暗自窺測。

影片結尾處，鏡頭聚焦到她輕舞的身姿，她模仿著演唱會上女歌手常有的語調和手勢，慵懶而嫵媚，“寶貝，你可要錯過航班了。”這是她最后一次提醒他，他看著她亦是滿臉微笑，說：“我……知道。”

9年前夢幻般的戀人能夠重逢，這本身就已經是一個神話，既然除了對方都找不到幸福的所在，那就放下時間空間已造成的那些無法彌補的歲月和問題，嘗試著生活在一起吧，合適就繼續相愛，不合則分道揚鑣，感情問題說穿了也就這兩種可能。也許我的思維太過簡單泛化，但時間其實就是一個謊言，我們也許曾經蒙昧其中，但終究要鼓起勇氣跳出來抓牢自己的幸福，因為既然已經錯過了黎明的約定，就千萬不要錯過黃昏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