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義富 孫艷婷
“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這是中國流傳的一句俗話。在我們四川,更是說得具體:“好吃懶做去當兵,拖衣落食跟衙門?!钡?943年底,父親親自將我從鄉下家里送到縣城報名參軍。那個時候,我們的國家只剩下“拼死一搏”了!其實我還不到16歲,是家中的老三。家里窮,吃的不好,個子矮小,體檢的時候我就特別心慌。不僅提起了腳跟,還伸長了脖子,企圖把個子增高些。
幸而第一次體檢過關了,我就隨著部隊到了重慶。1944年元月12日上午,在江北公園又進行了體檢復查和口試。主考官魏介華只看了我一眼便說:“個子太矮,不合格!”我一聽這話不知哪里來的勇氣,頂了一句:“我還可以長高的呀!”他抬起頭,重新又瞅了瞅我,笑了,點點頭示意我過關了!我極其感激地望了他一眼,記住了他的軍銜——上校!沒過多久,就把我分到一團一營四連接受訓練,八個多月之后開赴印度。
在我的想象中,美國營區一定是營舍高大、寬廣而宏觀的。想不到一見面竟然是在樹陰下搭建的一座座帆布帳篷。星羅棋布的營帳,散落在廣大的林間,就像夜空里的繁星,給人以新鮮的感覺。這就是我1944年9月18日到達印度汀江時所見到的,至今那畫面還停留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
除了營帳,我最先見識到的就是美國人對衛生保健的重視。洗澡清潔用品發放之后,我們被領到的東西嚇了一大跳,不僅是換洗的衣物,進食的鐵飯碗、刀叉,就連用于夜間防蚊蟲叮咬的頭罩和藥水都備好了。還有軍官小心叮囑我們每天必須將藥水全身涂抹一遍。大伙兒對這,開始是十分不解,后來見著了熱帶的螞蟥,著實吃了一驚:那螞蟥竟有小碗口粗大,既惡心又嚇人!我心里有點兒懷疑那藥水的效力,偷偷地倒了一滴在旱螞蟥身上做實驗。螞蟥痛苦地扭曲了幾下身子之后,化成一攤濃水滲進了土里,竟像不曾存在一般!在印度住了一些時日,才知道,要是被叢林地區的瘧疾蚊、旱螞蟥咬上一口,輕者發冷發熱,渾身似癱瘓一樣;重者如醫療不善還會失了性命。軍醫們怕藥水的威力不夠,又每天嚴格監督我們服下一?!鞍⑺酒チ帧?,以防萬一。
在我看來,軍醫們其實用不著那么擔心。在印度,我們的伙食比國內好上了幾倍,一個個身體都比來時壯實,免疫力自然高了許多,我那時甚至覺得自己強健得就像一頭牛。
在家里,有時連下肚的都沒有,哪還有挑剔的份兒!但是在印度,每天除了足量的米、面主食外,連蔬菜和肉罐頭也是充足的分量。一個班12個人是一個伙食小組,每天輪流去領食品,自己動手做飯。炊事區的營帳內,灶、鍋、碗、菜刀等廚具一應俱全,只要撿來柴火,就可以下廚了!林中的樹枝早已被人預先砍倒,枝葉都已干枯,就算是手臂大小的枝干也是很易燃燒的。所以撿多撿少,全憑自己的力氣。但撿柴火也不是一件輕松的活計。班長再三告誡,如果遇見林中覓食的猴子,千萬不可招惹它們。有的戰友覺得好奇,遇上了就有意逗著猴子們玩。結果遭到那些聰明家伙的群體攻擊。做飯做到了這份上,也就成了大伙兒聊天時的調味劑。
柴火到了位,做飯就開始了!一個小組愛怎么吃就怎么做,組與組之間做的東西不同盡可以交換著吃。一頓飯,稀飯、干飯、包子、饅頭……應有盡有,就如同現在的飲食自由市場一樣,想吃什么全任你挑選!
放假時,常常三五一群,到附近印度人的村落里去閑逛。他們吃飯和我們完全不一樣。拿芭蕉葉盛上飯,用右手的中指、食指和拇指將飯粒捏成小飯團送進嘴里便行了,根本不用碗。
10日之后,密支那戰場的前續清理工作已基本完成。我們奉命前往緬甸受訓。密支那經過3個多月的激烈戰斗,從機艙鳥瞰全貌,沒有一幢建筑是完整的,全是一片戰火摧殘過的焦土!火車站也成了殘垣斷壁,沒有火車頭接濟,就將一輛吉普車卸去了輪胎,安裝在鐵軌上做了牽引一列車廂的火車頭。駐地是將樹林推平臨時辟建的,營房就是用竹子和帆布搭建的臨時帳篷。四周一片荒野,老兵們私下告訴說,凡是有新土堆的地方就是集體掩埋尸體的墳墓。我們這批學生兵都在20歲左右,可以說是一群孩子兵。聽到這樣的說詞,夜間心里總是怪怪的,鬼影幢幢。尿憋急了也不敢單獨外出一步,如沒人相伴只好忍到天明。
某些老兵對我們本就十分不滿。學生參軍都是以下士軍銜任用,老兵們認為不公平,自己有實戰經驗,吃苦耐勞,而認定學生兵都是些不中用怕死又怕吃苦的少爺兵,不能同他們一般看待。因此時常欺負我們,讓我們出洋相,這下更是看輕了學生兵。但過了不久,學生兵就顯出自己的優勢來。老兵們是很有經驗,也很勇敢善戰的??伤麄兡爻梢?,不知變通,往往不是白白丟了性命,就是身負重傷。學生兵就不同了,聰明智慧,能想出應付戰場變化的好辦法,保全自己。
在偵察敵人位置時,如果將頭伸出去就會成為敵方射擊的靶子。很多老兵戰友就是這樣離開了人世。我們則先用步槍頂著頭盔,慢慢地冒出地面做些許晃動。敵人看了誤以為是我方的士兵在動,開槍射擊時就暴露了自己的位置。這時大家就會還以有力的回擊殲滅鬼子。如若槍支不足,就將身子伏在地上,用腳頂著頭盔冒出去引誘敵人先行射擊,暴露所在方位。所以,學生兵多是腿部受傷,丟掉性命的只是少數。
軍訓完畢之后,我被編進了通信營有線電連總機班工作。班長是一位名叫楊益松的湖南人??倷C班的任務比起其他通信班來是安全且輕松多了。不必在風雨交加槍林彈雨中收、架線路;也不必擔心被埋伏在叢林中的日軍狙擊。但戰場是千變萬化的,沒有絕對的安全,誰也說不準要怎么樣才能算安全。
駐進西堡的當天,太陽已經偏西了。城郊又是叢林密布,馬虎地搜索了一下,疲憊的部隊就開始安頓下來。我們班也進入一間破屋架設總機。工作正在進行時,我和老鄉四川渠縣人熊芝山,都似乎聽到屋外草叢里有奇怪的聲音。我倆相互使了個眼色,提著沖鋒槍沖出了屋子,想看一看究竟是什么東西。
草叢里蠢蠢欲動的竟然是一個人!條件反射,我提起槍脫口而出:“不許動!站起來!”熊芝山也喊了起來,用槍對準那人。等他直起身子,才發現竟是一個落單的日本鬼子!我們搜過身,將他綁回了師部。一下子,整個隊伍都繃緊了弦,以防日軍趁夜偷襲。但由于搜索過于馬虎,半夜時分,師司令部附近,仍舊竄出了幾輛日軍戰車,橫沖直撞,毫無目的地胡亂射擊。夜色籠罩,視線不明,機槍射出的曳光彈,紅紅綠綠、五光十色、成線成串地穿過夜空,不僅耀眼,有時彈丸低飛而過,宛若擦著頭皮飛過一般,格外令人驚駭,恐懼。
幸而,日軍戰車沖進斷壁殘垣的街道之后,迷失了方向。走走停停,像陷進迷陣般,使盡渾身解數不得脫身。我軍隨即調來一批手榴彈和火箭筒手,瞄準目標,彈如雨發,進退不得的敵軍戰車霎時鋼板穿洞著火燃燒,成了幾團火球!
打這以后,大伙兒絲毫不敢馬虎。一面細心搜索,一面繼續前進。遇到可疑征候,先是一陣火力掃射,再繼續行軍。有美軍的物資補給做后盾,這場仗,我們打得十分順利。部隊每日所需的糧秣、彈藥,均是由美軍空運部隊隨軍逐日送補。每天只需要帶上當天的彈糧就行了。下午尋覓一處平坦寬闊的地勢,鋪下陸空聯絡布板,飛機即會將翌日所需投下。所以士兵們不會超重負荷,沿途還可以視情況盡量使用子彈以減輕所攜重量。我們就這么一路走走打打,打打走走一直到了臘戌。這個仗打起來還真可算得上有些愜意!
在遇到學生兵的初期,美國人對中國兵還懂些英語感到十分的驚奇。有老美私下告訴,在以前遇見的中國兵中,會英語的一定是翻譯官!這可見當時中國兵的文化程度!
我們的加入,無疑給這支隊伍注入了新鮮血液!部隊里于是搞起了“識字教育”,讓學生兵在空閑的時候教老兵讀書、寫字。時日稍久,我們這一群曾被他們視為百無一用的書生,竟成了他們中間的搶手貨。由于學習刻苦,回國時候,很多人已由一字不識的大老粗,變成了小小的知識分子!
幾十年過去了,那一段歲月留在我的記憶里,怎么也抹不去,我想我將帶著這些難忘的記憶,直至辭別人世。
楊義富:四川渠縣人。78歲。1943年參軍,同年到緬甸孟拱受訓,曾在新一軍通信營有線電連總機班服役,現居臺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