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向晨 安佰生

國家標準化戰略是國家對標準化戰略的整體部署。它不是一個標準如何制訂的技術問題,而是如何整合標準化工作的各種資源和力量,在WTO的政策框架下,實現標準化對技術創新、經濟增長和國際競爭力提升的問題。
WTO與中國國家標準化戰略:
關于標準化的基本經濟學理論
標準化的經濟學研究首先需要解決標準化基本分析框架的問題。探討標準化與勞動分工以及經濟增長之間的關系,應以經濟學研究中“勞動分工促進生產”這一基本命題作為起點。分工促進了生產力,但同時產生了分工協調成本,因此分工生產力命題只有在分工收益大于協調成本的條件下才能成立。標準化作為社會普遍接受的技術選擇,銜接了相互獨立的專業化操作,同時降低了市場交易過程中的關于產品規格、質量等的信息搜尋成本。標準化有利于降低分工協調的成本,使分工促進生產力這一命題具有了現實意義。
現有的經濟學研究表明,市場交易是分工協調的主要手段。1991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英國著名經濟學羅納德·科斯在開創性論文《企業的性質》中對這個問題做了深入的研究。他將企業內部管理成本和市場交易成本看作是同質的分工協調成本,企業邊界的變動則是降低分工協調成本努力的結果。科斯的交易成本與企業邊界分析,完善了分工理論并將降低分工協調成本問題的研究引向深入。然而,科斯及其追隨者只注重分工協調中的“激勵”等問題,卻忽視了生產和市場交易中的技術問題。反而是100多年前的英國化學工程師、經濟學家尤爾對這個問題做了更全面的說明,他認為,分工協調包括“機械”協調、“道德”協調和“商業”協調三個方面的成本。標準化通過明確的技術指標,銜接了相互獨立的專業化操作,在滿足同樣質量要求的前提下實現了產品的最終形式。由于產品按照標準進行生產,關于產品的規格、特性等的信息可以通過標準獲得,而標準是一種明確、規范、法律可援引的文件。標準具有市場交易信號的功能,并有助于降低市場交易中合同簽訂的信息搜尋成本,以及合同執行的道德風險和治理成本。在內部協調成本給定的情況下,標準化的發展使企業可以在保證產品質量的前提下,通過零部件的外購,調整企業的邊界,將生產集中在最有專業優勢的領域,從而進一步深化了分工。因此,標準化從本質上說,是人類勞動分工的產物,它對社會經濟發展的意義,主要在于降低分工協調成本,真正實現分工促進生產力。
上述分析基于一個假定的前提,即標準是給定技術和市場條件下的最優技術選擇。然而,市場機制以“事后”方式對技術選擇并形成“市場標準”的過程中,由于技術變遷的路徑依賴,存在標準被“鎖定”在劣質技術上的風險。專業標準化機構“有意識地”以“事先”的方式制訂“機構標準”的過程中,由于信息的局限、利益集團的扭曲等原因,也難以確保標準是最優技術選擇的結果。因此,還應該對標準化進行技術選擇的機理進行分析,以此為基礎探討標準化選擇最優技術的條件和途徑。
標準化促進技術進步,可以被看作一個標準化不斷產生和約束技術多樣性的過程。首先,標準化為新的技術進步提供了一個共同的出發點,然后新的標準化在對技術進步過程中的技術多樣性,根據市場競爭的“試錯”結果不斷約束,完成了對最優技術的選擇。同時考慮到市場選擇的“事后”性和技術多樣性發展過度導致的機會成本,應在信息相對全面的情況下提前介入對技術多樣性的約束,即制訂預期標準。當然,考慮到標準化技術選擇的信息要求,預期標準應具有柔性動態特征,以便隨時根據信息條件的改善對標準進行調整。此外,在標準化的具體工作中,還應充分考慮用戶參與的問題,以便獲得關于市場需求的信息并啟動技術創新中的“用中學”機制。標準制訂中“協商一致”投票原則對于保證標準化過程中收集“分散在個人手中的分立知識”,并將其整合為普遍接受的技術選擇具有重要的意義;同時考慮到技術進步速度加快對標準化時效性的新要求,應對“加權多數”原則代替“協商一致”原則的投票方式予以關注。
標準化的相關制度安排分析
標準一經制訂完畢,增加標準消費的邊際成本很低(主要是標準文本的印制和銷售費用)。標準消費具有非競爭性。標準的一個功能在于為交易各方提供一個信息溝通的平臺,使用標準的交易方的增多,有利于擴大交易的范圍、提高交易的頻率,標準的效用也就越大。標準的消費具有非排他性。因此,標準具有公共物品的特性。標準的公共物品性和外溢效應,導致標準生產(標準制訂)中的“搭便車”和市場機制下私人投資的不足。此外,廠商對標準化的扭曲,導致標準化私人收益大于社會收益,并使標準化偏離最優技術選擇。為此,政府應該干預標準化,對標準化進行補貼,彌補市場機制下標準化私人投資的不足,并維護標準的中立性。然而,由于政府往往缺乏標準化必要的技術和市場信息,政府干預標準化難以擺脫利益集團的影響,標準化也存在政府失靈的問題。而如果標準產權(版權)界定清晰,標準化投資者可通過標準銷售獲得投資激勵。此外,在不造成對標準化扭曲的情況下,廠商參與標準化仍可獲得競爭優勢。因此,標準化是一種準公共物品,政府應該對標準化進行干預,但政府干預標準化存在一定界限。
由于各國在國家標準化戰略的制訂和執行過程中,遭到了標準化市場主義者的反對,標準化的公共物品性分析,為國家標準化戰略提供了基本的理論依據。
此外,專利制度和反壟斷是政府干預的傳統領域,標準化與這兩個問題都有密切的聯系,這也是政府干預標準化的一個原因。
傳統專利經濟學在廠商技術創新成本和專利壟斷權收益的均衡分析中,沒有考慮標準化的情況。如果專利技術成為標準的核心技術,專利搭乘標準的便車,專利廠商將獲得非標準化條件下更多的專利收益。專利保護的諾德豪斯均衡被打破,專利廠商獲得更多生產者剩余。這一方面加劇了專利競賽導致的資源浪費,同時也不利于競爭廠商在標準草案投票中達成一致。因此,標準化條件下應降低專利保護程度。網絡效應產業內,如信息和通訊產業,廠商投資的激勵主要來自通過對網絡兼容性標準化的控制實現的自然壟斷收益,為吸引兼容性生產商加入網絡共建并在網絡標準競爭中勝出,廠商甚至不注冊專利、免費出讓專利或默許專利侵權。因此網絡效應產業,專利制度安排不僅是一個放松保護程度的數量問題,而是一個是否需要專利保護的質的問題。標準化條件下專利保護的分析,為100多年來專利經濟學研究關于是否需要專利制度的爭論增加了新的內容。
標準化本身是一種廠商間的契約,這使標準化活動成為潛在的反壟斷法的管制對象,實踐中也的確存在廠商在標準制訂的投票過程中進行“串謀”,限制某類產品的生產和銷售的行為。同時,標準化從根本上說是對分工導致的專業操作進行銜接的需求,廠商合作制訂標準是社會經濟發展的內在要求。因此,有些國家反壟斷法將規范的標準化活動作為反壟斷的一種例外。不過,在實踐中,廠商通過影響標準化獲得競爭優勢是一種普遍的現象,也很難界定廠商在標準化中的聯合屬于“合作”還是“串謀”。更為復雜和重要的是,網絡兼容性標準大都是多個廠商聯合,且這種聯合是在市場競爭的博弈,而非在規范的標準化機構中進行。
最后,關于標準化的國際制度安排,WTO成員談判簽署了對成員政府具有強制約束力的技術壁壘協定。但是,由于發達國家主導了國際標準化組織和WTO談判,WTO技術壁壘協定在對國際標準化的管理規定,主要以發達國家、而不是全球的技術水平和市場需求為依據。這就割裂了發展中國家技術選擇與本國稟賦結構的聯系,無法發揮其比較優勢,最終導致發展中國家貿易利益的減損。具體來說,發達國家根據WTO協定對國際標準化的扭曲,使產品周期貿易曲線向右移動(發達國家生產曲線向上移動),延長了產品生產向發展中國家轉移的時間,發達國家獲得更多貿易利益。在網絡效應產業,WTO協定增加了網絡調整的成本,使標準更容易被“鎖定”在劣質技術上,不利于網絡產業的技術創新和全球總體福利水平的提高。為此,應該從內生性技術進步對經濟增長意義的考慮出發,調整WTO技術壁壘協定,建立有利于發展中國家內生性技術進步的國際貿易利益分配格局。

標準化戰略的國際比較與我國標準化戰略政策建議
目前,主要發達國家如美國、歐盟、日本、加拿大等都已經完成了國家標準化戰略制訂工作,我國也自2002年開始就國家標準化戰略制定進行研究。對各國國家標準化戰略的比較分析,可以為我國國家標準化戰略提供直接的借鑒。
美國標準化具有市場主導的特征,政府較少干預標準化。歐盟則在政府對標準化的戰略干預下,通過加強對國際標準化組織的影響,確立了其在國際標準化領域領先于美國及其他國家的明顯優勢,并因此獲得了明顯的國際競爭優勢。目前各國標準化理論研究者和政策制訂者普遍認為,美國標準化中的市場主導模式,難以滿足在經濟全球化條件下、特別是全球數字經濟中,獲取戰略性貿易收益對國家標準化管理的要求。美國政府在其國家標準化戰略中認為,應對美國市場主導的標準化模式進行調整,政府應加大對美國標準化活動的協調和管理,增強同歐盟及其他國家在國際標準化領域的競爭,擴大美國的技術影響,以便為美國贏得更多的出口機會。然而,同戰略性貿易政策一樣,戰略性標準化政策在獲得短期收益的同時,存在著資源配置扭曲的風險。美國標準化的市場導向更符合技術創新對標準化的內在要求。技術創新和標準化活動的自由主義,是美國在“熊彼特式技術創新”領先于其他國家的重要原因。因此,戰略性標準化政策收益實際上是以“熊彼特壟斷創新利潤”的減損為代價的,美國的國家標準化模式調整可能是得不償失。
從長期的技術創新收益和短期戰略性標準化政策收益的權衡來看,最佳標準化管理模式應該以市場導向為主,輔以戰略性標準化政策,在保證標準化對技術創新促進作用最大化的同時,通過戰略性標準化政策,實現資源在國際標準競爭中的最佳配置。此外,日本標準化戰略中的標準化與研發一體化,適應了目前技術進步速度加快對標準化時效性的要求,有利于提高研發資源的利用效率,也有利于加快研發的商業化。日本標準化與研發一體化的做法引起了各國的關注和效仿。
中國計劃經濟條件下形成的標準化管理模式,在滿足市場經濟發展和參與全球競爭要求等方面存在嚴重缺陷,特別是我國標準化管理從管理體系上講,與WTO規定是沖突的。目前我國已經在調整現行標準化管理模式的同時,研究制定中國的國家標準化戰略。中國標準化管理模式的調整和國家標準化戰略的研究的主要內容包括,標準化社會經濟發展中的作用的定位、標準化主體的調整、加大采用國際標準化的工作力度、修改《標準化法》等。這些工作目前取得了明顯的成效。同時,同其他國家的國家標準化戰略一樣,由于缺乏必要的理論指導,我國的國家標準化戰略在很多問題的認識上還需加深,在一些具體問題的部署上也存在偏差。
國家標準化戰略制定首先要解決標準化在社會經濟發展中的定位問題,明確標準化對技術創新、經濟增長以及國際競爭力提升的積極意義。目前,我國國家標準化戰略對這個問題有一定認識,但尚不深入。為滿足標準化工作的理論需求,應將標準化經濟學、管理學和法學研究納入規范的教育和科研體系。國家教育部門應對該方面的工作給予更多的支持。其次,國家標準化戰略是一個系統工程,涉及到國家的科技、產業、貿易和公平競爭政策等。這是整個國家的戰略安排,不是一個或少數幾個部門能夠完成的。最后,應盡快建立健全標準化立法體系。歷時15年未修訂的《標準化法》存在嚴重的缺陷,急需按照市場經濟發展和參與全球競爭的要求從根本體系上進行調整。其他相關立法,如知識產權、公平競爭立法也應對標準化相關問題做出明確規定。檢驗檢疫、環境保護、ICT產業準入等都應盡快完善標準化相關問題的管理等。
(作者簡介:張向晨商務部世界貿易組織司副司長,安佰生商務部世界貿易組織司副處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