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曦冰
晉商與政治
姜汝祥:晉商在近代中國曾經盛極一時,很多人都把晉商列為中國近代“十大商幫”之首,國內外對晉商的研究也遠遠超過了對其他商幫的研究。在國外,有人把晉商和意大利商人相提并論,給予了比較高的評價。那么晉商的含義是什么?它是在一種什么樣的時代背景中成長起來的?
劉治彥:今天要討論的晉商,其實指的是在明清時代的山西商人。因為到了明朝,朱元璋本來把南京定為首都,但是他死了以后,燕王朱棣起兵奪取皇位,把首都遷到了北京。這樣,北方政治中心的地位又重新確立了起來,各地經濟發展的格局也受到了很大的影響。從地理位置上看,山西正好是北京到陜西必經的陸路交通要道,而包括平遙、祁縣和太谷等地的太原周圍地區地處黃河第二大支流汾河的谷地,所以水陸交通十分發達,于是該地區的經濟就逐漸發展起來。
從資源條件上看,山西東邊是太行山,西邊是呂梁山,中間是汾河。悠久的歷史使得汾河兩岸形成了稠密的人口,但是由于地處黃土高原,山西的農耕地相對貧乏。人多地少,使得山西人不得不走出家門去從商。所以,特殊的地理位置、便利的交通條件和人多地少的狀況是晉商起步的基本背景。
姜汝祥:在農業社會時代發跡的晉商也必然帶有農業社會的一些特點,比如說與政治的關系,晉商的發展與政治是脫不開干系的。明朝洪武年間,為了解決北邊駐軍軍餉不足的問題,明政府效仿宋朝的作法,制定了“召商輸糧而與之鹽”的政策,即“開中法”——指商人把糧食運到邊境糧倉,政府在收到糧食后,向商人發放販運食鹽的鹽引,商人可憑鹽引去銷售食鹽以獲取利潤。所以當時很多晉商都是跟著部隊走,因此獲得了豐厚的利潤。
到了明朝中葉,明政府又實行了葉洪變法,把開中法改成了“折色法”,即把官府付給商人的鹽引改為直接付銀子。這樣一來,晉商就有了更大的資本,其經營也從屯邊轉移到了內地,發展的速度明顯加快了。由此可以發現晉商與其他大多數商幫一樣,都與政府保持著密切的關系。
但是,晉商與其他商幫又似乎存在著一點差別,他們在政治上表現的是一種節制。比如說,徽商中的胡雪巖會涉及到政治中復雜的幫派斗爭,而晉商總是把自己與政府的利益劃分得很清楚,他們只從政府處獲得一個“經營范圍”,而自己并不直接介入到政治的圈子里,不直接介入官場斗爭,有“在商言商”的意思。為什么會出現這種現象呢?
劉治彥:我感覺不是這樣的,至多只能夠說晉商接觸政治的方式與其他商幫不一樣,以晉商中的喬家為例。在民國時,喬家要舉辦一個學校的慶典,為了請來當時的財政部長孔祥熙,頗費了一番心思,最后通過他的表弟把孔祥熙請到了。山西人雖然不直接進入官場,但是他們會打通各種渠道。清朝有賣官制,晉商中開了“日升昌”的李氏家族就曾經買過“虛設官”,盡管不參與,但是這個通道是有的。
姜汝祥:有人說,晉商之所以衰敗,就是因為他們沒有培養起自己的政治勢力。是不是這樣呢?
周偉峰:從專業的角度來看,企業家過多地涉足政治肯定是不好的,因為做政治是一個專業,做企業也是一個專業。但是這個問題在中國看來相對要復雜一點,現在不僅有企業家涉足政治,還有政治家涉足企業。在中國,不能簡單地說企業家涉足政治是好還是不好。實際上無論是晉商也好,徽商也好,他們跟官場的結合,某種程度上是謀求一種經營企業時的社會安全感。他們的目的是一致的。
晉商與經濟
姜汝祥:商業思想比較先進的晉商,在改革開放以后卻沒有什么突出的表現,以至于太原或者說整個山西的商品經濟都非常不發達。為什么會出現這種沖突?
劉治彥:山西由于深居內陸,所以它的經濟發展帶有一種內陸的印記。從其鼎盛的明清時期可以看出,晉商其實是通過實物貿易積累資金,然后大力發展金融,通過金融控制全國經濟的。但是到了清朝末年、民國初期以后,由于金融的格局已經發生了變化,晉商也就不可避免地衰落了。
到了建國以后,我們國家經過了大規模建設的時代,也有對基礎設施的大量投入,而山西則始終被定位為國家重工業基地,特別是以煤炭、鋼鐵為主的工業基地,這時候山西經濟發展的速度還是比較快的。但是改革開放一開始,設立經濟特區和沿海地區的開放政策,使東部沿海地區通過吸引外資、發展對外貿易取得了突飛猛進的發展。山西自然就沒有什么優勢可言了。
周偉峰:在最近100多年來,山西很多時候都沒有趕上好的機會,包括在改革開放以后,甚至在開發西部的時候,山西也不算西部。
其實從根本上說,這反映出了另外一個問題,也就是說任何一個區域的經濟與當時的政策導向是絕對有關系的。政府的宏觀導向有時候會扼殺掉所有微觀上的東西,即使當地有很好的想法,但是政策上并沒有考慮到這個地方的發展出口,那么它就很難有所作為。難道說內陸地區就沒有發展的空間嗎?也不是,比如說像瑞士,它照樣可以在世界上很多行業里成為一個巨人企業,國家小但是經濟很發達。相對而言,山西有沒有這樣的機會呢?其實也有,只不過可能受制于相當多的條件,無法施展自己。
晉商興衰,根在何處?
周偉峰:我去山西時,“日升昌”票號給我的震撼非常大。從普通經營來講,當時采用的系統和原理,在今天的商業銀行還繼續使用。另外,當時還有以勞動力入股的“頂身股”,人員選拔機制以及培訓機制。我覺得這些就算拿到今天來講都不落后。
出現這些成熟的商業運作方式,其實跟當時的經營環境是緊密相關的。當小生意發展成為大生意時,為了滿足運作不斷膨脹的需求,包括經營權和所有權的分離、引進優秀經營者共享財富等模式都會應運而生。假如生意規模始終很小,那么老板只要天資聰明一點就足夠了,他沒有必要去思考這些東西。以往形成萌芽狀態的東西如今沒有成為體系或者說縱深發展下去,關鍵就是因為中國企業的商業規模始終沒有達到應該用更先進的生產關系去改造或者提升這部分生產力發展的地步,這是今天需要真正思考的問題。
姜汝祥:晉商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作出了偉大的創造,但是晉商的成功中有兩樣東西是致命的。第一,晉商的興起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政治和軍事的形勢,所以它的商業結構很脆弱,當中國跟俄國簽訂了一系列不平等條約以后,山西在對外貿易領域就完全崩潰了;當關開放了,西方的銀行體制被引進之后,晉商的票號也就消亡了。晉商之所以衰亡,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他們的興起跟既得利益集團靠得很近。同樣,對于中國經濟來說,過去高速增長的成績會不會成為一種包袱?這是需要提醒的。
第二,在用中國傳統道德進行管理方面,晉商做到了極致,這在擴張時期不會帶來什么問題,但在時局變化以后就有問題了。在晉商發展早期,曾出現過掌柜在外面做了十幾年,最后兵荒馬亂時,還會逃回來把本錢還給東家;到了清末民國初期以后,貪污、舞弊、做假等各種現象都出來了。要治理一個強大的商業帝國,單靠道德是行不通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未來中國經濟的強大一定有賴于現代企業制度體系,而不是我們所講的中國傳統人文體系。
由于這兩樣致命的東西,晉商很多先進的作法都沒有能夠自然演化。實際上,與晉商相比,目前很多中國企業在體制上是遠遠落后了,而不是前進了。這是需要大家引以為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