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鳳臣
結婚后,我一直住在省藝校的一座小黃樓里。我們的“家”原是一個裝道具的倉庫,條件十分簡陋。因為是教學樓,不能獨立起火,一日三餐都從食堂買來吃。日子過得很是清苦,只是偶爾用電爐子為女兒開點小灶,還要提心吊膽地堤防保衛科不期而至的檢查。那時,女兒思思已經四歲了,可要擁有一間屬于我們自己的房子仍遙遙無期。單調而寡淡的食堂伙食對于大人尚可忍耐,只是常此以往就苦了孩子。和妻子一商量,就決定出去租房。當時的教育界還不像如今這般風光,我們夫婦兩人收入微薄,好房子是租不起的。后來在同事們的幫助下,總算找到了一處空房。
這是一棟灰色的二層小樓。據說是日偽時期的產物。外表破舊。它就像一位歷盡蒼桑的老人,灰頭土臉,神情委頓地藏身在棚戶區間。一走近它們,我的心就涼了半截。樓下的一處空地里,幾個赤裸著上身的男人正在圍坐在一只破包裝箱旁,吆五喝六地打牌。見我們走來,就停下來,表情怪異地打量著我們。妻子的腳步有些遲疑,我也想立即繞道而行。可眼前逼仄的空間已給幾人塞滿,實在沒有退路。我們就硬著頭皮從他們身邊一排煤棚子下走過去。我們的身后,一個男人捏著嗓子嚷道:“嘿,牌兒挺亮啊!”接下來是一片放肆的哄笑聲。我回頭一看,那是一個細細瘦瘦,一臉煙容的中年男子。坐在馬雜上的臀部正模仿女人夸張地扭動著,形象十分下作。我立即拉起滿臉漲紅、幾欲發作的妻子匆匆離去。
房間屬于半地下室,僅十二三平米。室內光線昏暗,進屋就得開燈。一道火墻將臥室和廚房隔開。廚房沒有門,僅靠一個布簾遮擋。妻子皺了眉說:“做飯時,煤煙、油煙不都灌到臥室了嗎?”房東解釋說,打開屋門,煙氣就排進走廊了。又說了些這屋子冬暖夏涼之類的優點。妻子就有些猶豫。后來我想,這屋子雖然條件差些,但租金便宜,離單位和女兒的幼兒園又近,就決定租了下來。可沒有想到的是,我們隔壁的鄰居恰恰是那位一臉煙容的肖朋。我和妻子心里立時蒙上一層陰影。
肖朋的兒子肖小龍長女兒小思兩歲,按說已到了上學前班的年齡。可從未見他上學,整天與院子里的孩子摸爬滾打地瘋淘。小龍似乎常年不洗臉,脖子上黑黢黢的已辨不出膚色,兩道鼻涕終年掛在唇上,一雙小手布滿黑皴。小龍時常闖進我家。嘴里嚼著饅頭或者一根黃瓜,站在地當心怔怔地望著屋子的各個角落。小思十分討厭這個骯臟的男孩,就將這位不速之客推出門去。不一會兒,小龍又大模大樣地晃進我家。
一天,小思突然哭著跑回家說,肖小龍他摸我的臉。妻子拉上小思到院子里去找小龍。這個小泥猴正在向煤棚子上攀爬。妻子高聲指責肖小龍,為什么用臟爪子摸我女兒的臉?肖小龍抽了一下就要過河的鼻涕,笑嘻嘻地說,我還要摸她屁股呢。說罷,翻過煤棚子頂跑掉了。妻子氣得臉色蒼白地說:小流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從此我們便不再讓女兒去院子里玩。
肖朋身體不好,早已下崗成了無業游民。妻子王娜據說是一個街道小工廠的臨時工,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總是樓上樓下地串門子。那么這一家人靠什么生活呢?讓人困惑著。王娜三十出頭的樣子。按說正是女人的花季。可王娜不著修飾,頭發總是蓬亂著,一年四季不見穿過一件像樣的衣服。人還懶。我們的房子不隔音,時常聽到肖朋在隔壁叫罵:“騷老娘們兒,再不做飯,我們爺倆就下館子去!”王娜就喊道:“姓肖的,飯都吃不上流了,你也配下館子?你去好了,老娘巴不得呢。”接下來就是一陣廝打和叫罵聲。冬天,室外滴水成冰,王娜時常將泔水甚至尿罐里的尿液就潑在門前狹窄的過道上。時間一長,我家的門前就結成一片粘滿爛菜葉和黃尿的冰面。妻子忍無可忍,堵住王娜說:“你能不能再往前走幾步倒在路溝里?你不嫌臟嗎?”王娜似乎很吃驚地望著妻子說:“呦,死冷寒天的犯得著嗎,又沒倒到你家屋里。”說罷不以為然地扭回屋去。妻子被晾在院子里,許久才汪著兩眼委屈的淚水返回屋里。
一天早晨,我急匆匆地吃過飯,準備去上班,可來到院子里,發現靠在墻邊的自行車不見了。八點半是我的文藝理論課,此時,學生們可能已經走進了教室,這個蹩腳的住宅區又坐不到公交車。我焦急萬分。看來只有跑步去學校了。我剛剛走出院外,就見王娜騎著我的自行車向這里拐來。我氣憤地奪過車子說:“你怎么不打聲招呼就騎走別人的車?”王娜的臉不紅不白地說:“我不是有急事兒嗎。”以后你少動別人的東西!”我因為急著趕往課堂,沒時間搭理這個沒有廉恥的女人,就硬邦邦地扔下怎么一句,騎上車就走。王娜在后邊喊道:“瞧你這破車,騎起來嘎啦嘎啦響,讓我家肖朋紿你修修吧……”我頭也沒回地加快車速。心想,找他修車,躲還躲不及呢。
妻子終于對我說:“遇上這樣的鄰居,真是倒霉,咱們換房吧。”我的心也給說動了。這房子住的實在憋氣。除卻這家鬧心的鄰居外,因為是老房子,室內沒廁所,大冬天的還要到外面的廁所去方便。煙道也老化了。一生火就順著爐口往外竄煙。每次生火妻子都嗆得鼻涕眼淚的,等開門放掙了煙,屋里早冷成了冰窖。可又一想,大冬天的,再找一處租金和位置都合適的房子談何容易,就安慰妻子說;“忍一忍吧,關上門過自己的日子,老死不相往來便是了。”可一切并不像我想的那么簡單,接下來發生的一件事,讓我感到了問題的嚴重。
那天,我去煤棚里取劈柴,抓起門鎖剛要打開,不想鎖頭連同門鼻子一道從門上脫落下來。我心中一沉,知道門已給人撬過了。打開門一看,學校分的半塑料袋年貨連同剛給女兒買來不久的兒童自行車都不見了。這童車可是女兒的心愛之物,花去了我半個月的工資呵。
妻子一口咬定是肖朋干的。左鄰右舍對肖朋也頗有微詞,據說他曾有過小偷小摸的劣跡。我更是堅信不疑,因為我往煤棚里放自行車時,恰好肖朋從他家煤棚往外拎煤,他看得一清二楚。妻子氣得晚飯都沒吃。女兒丟了心愛的寶貝更是哭鬧個不停。隔壁肖朋夫婦倆正興致盎然南腔北調地哼著一只蹩腳的歌兒,妻子真是氣炸了肺,她故意提高嗓門沖隔壁喊道:“哭、哭、哭有什么用!你的自行車早給人賣了錢下館子了!”肖家立即安靜下來。許久,又傳來肖朋怪里怪氣的笑聲。接下來夫婦倆又南腔北調地唱了起來,很有些幸災樂禍的意思。我憤憤地想,這個世界上居然會有如此寡廉鮮恥的人家。妻子決心要去肖家理論。被我勸住。沒有抓住任何證據,況且對方又是長于死磨爛纏的市井無賴,縱然有理也講不清的。
更讓人難以理喻的是,王娜在院子里見到我妻子,居然什么事兒也沒發生似地貼上來沒話找話。妻子根本不予理睬,躲避蒼蠅般扭頭就走。從此,兩家鄰居勢成水火。到了這步田地,我終于下決心換房子,即便新的租屋條件再差也要離開這是非之地。
在我四處張羅新的租戶時,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那天我在藝校值宿,半夜里被打更的老頭叫醒,說有人找。來到收發室一看,竟然是肖朋。只見他的圍脖和胡須上掛著霜花。我不僅納悶兒,這么晚了他來干什么?肖朋見到我就焦急地說:快跟我去醫院,你媳婦煤煙中毒了!我的腦子里嗡的一聲,人就木在那里。我懵懵懂懂地被肖朋拉扯著向“二一一醫院”趕去。
那天夜里,女兒忽然醒來,又哭又鬧。上了一天課的妻子從酣睡中被女兒吵醒。她感到頭暈的厲害,渾身也軟綿綿的,這才意識到女兒哭鬧得反常。一種不祥陰影在腦中電光火石般閃過。妻子本能地滾下床,跌跌撞撞地向門撲去,推開門后人就倒在了地上。恰巧王娜夜里去廁所路過,她先是被眼前的黑影下了一跳,發現是妻子后,立即跑回屋叫來了肖朋,倆人一看就知道妻子是中了煤毒。夫婦倆二話沒說,沖進我家,打開門窗后,將女兒抱回她家,又從鄰居家借來了手推車將妻子送到了附近的“二一一醫院”。醫生說,如果王娜再晚些發現,人就沒命了。
聽到妻子的講述,我受到了極大的震動,眼睛不由得潮濕了。正在病床上輸液的妻子望著床邊的肖朋夫婦說;“要不是他們,幾個小時前我就去見上帝了。”
我緊緊抓住肖朋的手,感情復雜地說:“兄弟,讓我怎么謝你呢!”肖朋很難為情地說:“左鄰右舍地住著,扯這些干啥。”
妻子出院后的一天,我忽然接到派出所的“失物招領”通知。到了派出所我才知道,女兒的自行車,是被一個流串作案的犯罪分子盜走的,此人落網后,公安人員從他的家中搜出了包括女兒自行車在內的幾十件贓物。看著失而復得的自行車,想到當初對肖朋的誤解,我和妻子像自己偷了人家東西一樣無地自容。從那以后,我們誰也沒再提過換房的事。妻子辦了英語補習班后,讓小龍免費過來上課。王娜誠惶誠恐地說,這怎么好意思。”妻子說:“左鄰右舍的,你就別客氣了。”
三年后,學校分了新房,我們搬離了小灰樓。已是小學二年級的小龍,時常來新家向妻子討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