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林莾
“在語言上,詩歌應該是節制的藝術,特別是對含有敘事成分的詩,任何放縱,都能把敘事者推進絮叨的深淵。”
這是胡弦在《詩刊》的《好詩共享》專欄中,對一首詩作解讀時說過的一段話。我以為,這也是他的散文詩作品的一個較為吏出的特點。善于節制自己的感情,將思想緊緊地隱在語言的深處,既不宣泄、放縱、鋪陳,又不朦朧、晦澀。在凝練中得心應手地將讀者引入詩境中去感悟和品味。
詩是提煉的藝術,她只說出最主要的東西。如何從一大堆生活素材中,沙里淘金地擇取那點“金”,而苯是一古腦兒地搬出來“魚龍混雜”,這是作家在動筆之前就應該做好的事,是語言節制的先期準備,或可稱為“素材節制”吧。有的散文詩取散文式的寫法,往往忽視了一個“詩家之所忌”。我并非一律反對散丈化,而是不贊賞散文詩的無節制的捕陳、啰嗦,即胡弦所說的,陷入“絮叨的深淵”。
話說遠了,還是來欣賞作品。
《一滴雨》,真的是“一滴”,貴如油。其實雨者,不過是一個“象征”,走“人”的意象化表達,詩人將自己比作一滴流向家鄉的“雨”,卻又“與眾不同”。不同在哪里?一個字:“渴”!于是“慌不擇路”,這個“渴”字表達了思鄉的情切。然而僅僅如此,詩情似仍有單面化之嫌。下面一段便翻出了新意。靠近家鄉時,“我朝向其中的一粒灰塵,張開了微涼的嘴唇。”一滴雨與一粒灰塵的對應十分精到。灰塵是干燥的,甚至是骯臟的,而雨是濕潤的。“一滴雨”的“渴”卻遭遇了這樣的“對手”,應該是一種尷尬。“微涼的嘴唇”既貼切于“雨”,又暗示著一種心態。我想,這“一粒灰塵”所蘊含的“空間”便值得擴開去想了,她隱喻著什么呢?我想到了一個迅速商品化的現代都市的喧囂與浮躁,甚至想到精神枯竭的沙漠化。不知有沒有一點道理?
《大街》或可間接地提供一點佐證。“沒有一輛車真正進入過大街”,這一類看似質樸卻充滿智性內涵的語言在胡弦散史詩中觸目可見,是很有深度的語言。其實豈只是車,人亦如此。對于大街,和我們每天生活于其間的紛紜擾嚷的社會,往往只“抵達了它最表面的灰塵”(又是“灰塵”,請讀者注意),只是“通過”。這章散文詩說出來的極少,可以引發的聯想甚多,好就好在詩人惜墨如金,他節制,將領悟的通道敞開,讓讀者去馳騁。
再看《虹》,似不僅是回憶童年往事。虹是美,是童年的快樂無憂與天真追逐。詩人回想到她們的時候,是沉浸在幸福中的。但語言質樸,體現了節制。然后筆鋒一轉,“在污染日益嚴重的今天,任何一場暴雨,都不足以完成對美的呼喚。”這一句便有雷霆萬鈞之力,它隱含了巨大的失落和傷痛感。“虹只在我的內心呈現,”愈益使人感到沉重。
胡弦的語言在節制中富有極大的“彈性”,所謂“張力無限”。這是一種智性的語言,不取表面的輝煌和喧嘩,平靜地進入讀者,進入讀者的思維與心靈。“虹是看上去很近的那種遠”,說得多準確;“所有的感覺都是幸福的,包括滑倒,包括虹”;“滑倒”的幸福只有孩子才能感受到,只有詩人才能說出來。于是我們讀到了堪稱“絕句”的精巧語言:
那微微顫動的虹,是我們滑倒時摔出體外的笑聲和疼。
“顫動”似乎是笑聲,又似乎是“疼”所引發的肉體反映,有了如此“心理”的幻化,虹與孩子的聯系,便達到了一種罕見的深度。這便是一種“原創性”的獨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