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霍華德.齊恩
編者按:美國波士頓大學霍華德·齊恩教授從學者的視角剖析了美國從歷史到今天流行的“美國例外主義”,從中可以給讀者一些啟示。此文由武漢科技大學外語學院吳萬偉翻譯,經霍華德·齊恩教授同意刊登于本刊。
美國例外主義的觀念并不新鮮——也就是說, 不管出于上帝賜予還是道德義務,只有美國有權把文明、民主或自由帶給全世界,如果需要的話,不惜使用武力來實現。這個觀念早在1630年就由馬薩諸塞灣殖民地總督約翰·溫斯羅普?穴John Winthrop?雪說出來了,幾個世紀后被羅納德·里根總統引用。溫斯羅普把馬薩諸塞灣殖民地稱為“山巔之城”,里根美化了一下稱為“山上閃亮的城市”。
“山巔之城”的觀點讓人心里暖烘烘的,讓人想起布什的話:美國是民主和自由的燈塔。人們可以仰望我們,學習我們,仿效我們。
實際上,我們從來不僅僅是山巔之城。就在溫斯羅普總督說了他的名言幾年后,“山巔之城”的居民開始屠殺佩科特印第安人?穴Pequot Indi-ans?雪。下面是早期定居者威廉·布拉德福德?穴William Bradford?雪對約翰·梅森?穴John Mason?雪上校襲擊佩科特印第安村落的描寫:
布拉德福德描述的屠殺,在美國人往太平洋方向西進或往墨西哥灣方向南進的時候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實際上我們慶祝的解放——美國革命對印第安人來說是個災難。殖民者盡量克制不踏入英國人劃定的印第安領地和1763年公告設定的邊界, 但美國獨立取消了這個邊界。)
美國從首批定居者起到現在一直都在重復同樣的做法:擴張到另一個領地,占領這個領地,嚴厲對付那些抵抗占領的人。而這常常伴隨美國例外主義的早期形式:美國擴張是應上帝的召喚進行的。在19世紀中葉與墨西哥發生戰爭的前夜,美國剛剛吞并德克薩斯州后,編輯和作家約翰·沙利文?穴John OSullivan?雪提出著名的“天定命運”。他說“這是天定命運的實現,讓我們擴張到美洲大陸,以滿足每年都在增加的數百萬人口的自由發展”。在20世紀初美國侵略菲律賓時,麥金萊總統?穴McKinley?雪說拿下菲律賓的決定是一天他跪下祈禱時, 上帝告訴他的。
美國歷界總統習慣于祈求上帝保佑,小布什尤其是這樣。在以色列報紙Haaretz上,記者談到布什會見過的巴勒斯坦領導人。其中一個說,布什告訴他“上帝告訴我要打擊基地組織,我做到了。后來上帝又指示我打擊薩達姆,我又做到了。現在我要解決中東問題”。很難搞清楚這段引用的話是否真實可信,尤其因為它文學味道這么濃。但是它當然和布什的一貫說法相吻合。更可信的說法來自一名布什的支持者——南部美國浸禮會倫理與宗教自由委員會主席理查德·蘭姆?穴Richard Lamb?雪。在競選活動期間,布什告訴他“我相信上帝想讓我當總統。但是如果沒有發生,也沒有關系”。
神圣的使命是非常危險的想法,尤其是與軍事力量結合起來的時候(美國有一萬枚核武器,在100多個國家有軍事基地,在各大洋上有戰艦)。有了上帝的授權,你根本就不需要人類的道德標準。如今不管是誰聲稱得到上帝的支持都會尷尬地回憶起納粹部隊士兵皮帶上都刻著如下的字“Gott mit uns”(“上帝與我們同在”)。
不是所有的美國領袖都宣稱上帝授權,但是這個美國有獨特的權力、運用自己的力量在世界上擴張的觀點持續下來。1945年二戰末期,擁有龐大媒體企業?穴時代Time、生活 Life和財富 Fortune?雪的老板亨利·盧斯?穴Henry Luce?雪聲稱“美國世紀”開始了。二戰的勝利讓美國有權“為了我們認為合適的目的,采用我們認為合適的方式向全球施展我們全面的影響”。
這個充滿自信的預言在20世紀的下半葉一一兌現。幾乎在二戰剛剛結束,美國通過與沙特阿拉伯的特殊安排挺進中東的石油地帶。在日本、朝鮮、菲律賓和一系列太平洋島國建立軍事基地。在此后的幾十年里,精心組織了在伊朗、危地馬拉、智利等國的右翼勢力政變,給加勒比海的各色獨裁者提供軍事援助。為了在東南亞有立足之處,美國入侵越南,轟炸老撾和柬埔寨。
即使擁有核武器的蘇聯的存在也不能阻止美國的擴張。事實上,夸張了的“世界共產主義”的威脅給了美國強有力的借口向全世界擴張,不久美國就在100多個國家設立了軍事基地。當然,只有美國擋住了蘇維埃控制全世界的道路。
但是我們能相信由于蘇聯的存在才引起了美國的軍事擴張么?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怎么解釋1917年以前美國的武力擴張呢?在布爾什維克革命前100年,美國部隊就殲滅印第安部落,清除所有西進中的障礙——所謂的“種族清洗”。等到征服整個大陸,美國開始把眼光投向海外。
在即將踏入20世紀的時候,美國兵開進古巴和菲律賓,這時,美國的例外主義意味著美國并不總是愿意孤立。美國渴望加入西方帝國主義列強行列,并有朝一日取代他們。參議員亨利·羅奇?穴Henry Cabot Lodge?雪當時寫到“偉大的國家都在為了將來的擴張和現在的國防而迅速搜羅全球的蠻荒之地。作為世界上的偉大國家之一,美國絕對不能掉隊”。當然,其他國家的民族主義情緒常常讓他們認為自己的擴張是符合道德的,但是是美國把這個說法推向了極致。
美國例外主義從來沒有像1899年國防部長伊萊休·盧特?穴Elihu Root?雪所宣稱的更清楚了,“美國士兵自開始就和世界上所有別的國家的士兵都不一樣。美國兵是自由與公正,法律與秩序,和平與幸福的堅強衛士”。 在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美國兵正在菲律賓屠殺菲律賓人呢,這場戰爭奪去了60萬菲律賓人的性命。
美國是獨特的,因為它的軍事行動是為了它民族的利益。當它由倡導自由進步的美國領導人提出時,這種信念尤其變得堅定。比如,伍德羅·威爾遜?穴Woodrow Wilson?雪是最具“自由思想”的總統之一,被學者和大眾文化標榜為“理想主義者”,但是他在針對弱小國家使用武力的時候決不心軟。因為墨西哥人1914年逮捕了美國水手,他派遣海軍轟炸和占領墨西哥港口維拉克魯斯?穴Vera Cruz?雪。當海地人1915年反抗的時候,他派戰艦到海地,數千人被殺。
第二年,美國戰艦占領多米尼加共和國。對海地和多米尼加的占領持續了很多年。1916年當選時說過“美國是個高貴的國家,絕不會與他人作戰”的威爾遜不久就派美國年輕人奔赴歐洲人戰爭的戰場。
西奧多·羅斯福?穴Theodore Roosevelt?雪被認為是有進步思想的總統,而且在1912年曾作為進步黨總統候選人。但他是個戰爭愛好者,強烈支持占領菲律賓,他曾經向在1906年屠殺600名菲律賓村民的將軍發去賀電;1904年,他在門羅主義的基礎上提出“羅斯福推論”,該推論認為美國占領加勒比小國是正當的,因為它給這些國家帶來“穩定”。
在冷戰期間,許多美國自由主義者對蘇維埃的擴張變得歇斯底里起來,雖說在東歐這個擴張是真實的,但對于西歐或美國來說絕對是夸大其辭。在麥卡錫主義時代,參議院的自由派領袖休伯特·漢弗萊?穴Hubert Humphrey?雪建議設立拘留所關押那些可以不經過審訊的在國家緊急狀況下散布顛覆言論的人。
蘇聯解體和冷戰結束以后,恐怖主義取代了共產主義成了擴張的借口。恐怖主義是真實存在的,但是它的威脅被夸大到了歇斯底里的程度:允許海外過分的軍事行動,在國內采取限制民權的措施。
當老布什總統發展亨利·盧斯?穴Henry Luce?雪預言,宣稱美國要開始“美國新世紀”時,美國例外主義依然存在。雖然蘇聯沒有了,但美國對外軍事干預的政策并沒有終止。老布什入侵巴拿馬,發動了對伊拉克的戰爭。
“9·11”恐怖襲擊給美國有獨特責任保障世界安全提供了新的借口。“保護我們免受恐怖襲擊就像從前反對共產主義一樣”,布什總統把美國例外主義推向極致,提出了單邊戰爭原則的國家安全戰略。
這是對基于集體安全和戰爭只能在用于自衛才是合理的聯合國憲章的否定。我們或許注意到布什主義還踐踏了納粹領導人因為侵略戰爭、防御性戰爭和非自衛戰爭而被判決有罪和被處決的紐倫堡原則。
布什的國家安全戰略和認為美國有獨特責任保障世界的和平與民主的大膽說法讓許多美國人感到震驚。但是這些并不真地和美國歷史上的所作所為有太大的區別。美國長期以來就是侵略者,轟炸和入侵別的國家(越南、柬埔寨、老撾、格林納達、巴拿馬、伊拉克),堅持擁有核武器和非核武器的絕對優勢。在干預的幌子下,單邊軍事行動是美國外交政策的慣用伎倆。
雖然有時候拉上聯合國或北約等國際組織來掩飾轟炸和入侵朝鮮和塞爾維亞的行為,但是我們的戰爭基本上都是美國的行為。克林頓的國務卿奧爾布萊特?穴Madeleine Albright?雪說過:“如果可能,我們就多邊行動,如果必要,我們就單邊行動。”亨利·基辛格聽了這話,用他習慣性的莊重回應說:“這個原則不能被普遍化。”美國例外主義不能比這更明顯了。
不消說,有些反對布什的自由主義者,他們對美國外交政策的認同,比他們愿意承認的要多得多。很明顯,“9·11”對每個美國人心理上產生強大的震撼,對有些自由思想的知識分子來說,一定程度上的歇斯底里反應讓他們無法清晰地思考美國在世界上的角色。
在最近一期自由派刊物《美國前景》?穴The American Prospect?雪上,編輯寫到:“當今伊斯蘭恐怖分子發展到全球,對我們的生活和自由產生直接的威脅。當面臨巨大的、直接的、已經證實的威脅時,美國有權有義務先發制人地給予打擊,在必要的情況下,單獨對抗恐怖分子或支持恐怖分子的國家。”
如果必要,先發制人,不僅打擊恐怖分子,還打擊支持恐怖分子的國家。這是沿著布什主義又往前邁出的巨大一步,雖然編輯確實限制先發制人的行動,說這個威脅必須是“巨大的、直接的和已經證實的”。但是,當知識分子贊同抽象原則,即使加上修飾和限制,他們需要牢記的是這些原則將被管理美國政府的人拿來應用。更重要的是,這個抽象的原則是關于國家使用暴力,事實上是先發制人地使用暴力。
也許在面臨直接的威脅時,發動軍事行動是可以接受的,但是只有在這個行動被局限在或直接朝向威脅者本人才行——就像我們可能接受制服一個在擁擠的劇院中故意吆喝“失火了”的人,但是不能接受制服一個在街上散發反戰傳單的人。然而,接受不僅針對恐怖分子,(我們能像辨認出喊“失火了”的人一樣辨認出恐怖分子嗎?)而且針對支持恐怖分子的國家采取的行動將造成目標不集中和沒有針對性的暴力行為,就像在阿富汗一樣,我們的政府在追蹤恐怖分子的旗號下屠殺了至少3000名平民。
美國例外主義好像在美國所有政治派別中都十分流行。
這個觀點沒有遭到挑戰是因為美國在世界擴張的歷史不是在我們的教育體制中講解的歷史。幾年以前,布什在菲律賓國會發表演說講到“美國為自己在菲律賓人民的偉大故事中的作用感到自豪,我們的士兵和你們一起把菲律賓從殖民主義統治下解放出來”。顯然,總統根本就不知道美國對菲律賓的血腥鎮壓。
去年,當墨西哥駐聯合國大使說了些“美國把墨西哥當作自家的后院”的有違外交辭令的話,立刻遭到當時國務卿鮑威爾的批駁,鮑威爾先否認,后說“我們有太多共同的歷史”。(難道他不知道墨西哥戰爭,或對墨西哥的武裝突襲?)不過這位倒霉的大使很快就被撤職。
主要的報紙、電視臺、廣播等媒體都好像不了解歷史或故意忘掉歷史。報紙上連篇累牘對布什的第二任就職演說大加贊揚,包括自由派報紙華盛頓郵報和紐約時報。報刊社論急切地擁護布什關于向世界傳播自由的論調,就好像他們根本不知道這些論調的歷史一樣,就好像過去兩年伊拉克新聞都毫無意義一樣。
就在幾天前,布什重復向世界傳播自由的論調,紐約時報發表一張蜷縮著的流血的伊拉克姑娘照片。她在哭泣,因為她的父母開車要帶她到某個地方,但是緊張的美國士兵槍殺了她的父母。
美國例外主義的其中一個后果就是美國政府認為它可以不受世界上其他國家必須遵循的法律和道德標準。這個自我豁免的清單很長:拒絕簽署防止環境污染的京都議定書;拒絕簽署加強生化武器控制公約;美國已經拒絕加入一百多國家都同意的禁止地雷公約,盡管有由地雷引起的孩子被截肢的驚人統計數字;美國拒絕禁止使用凝固汽油彈或子母彈。它堅持美國決不受制于國際法庭的判決,而別的國家都遵守。
堅持美國例外主義的后果是什么呢?那些美國國內和世界上不接受美國例外的人們必須強烈地宣布涉及和平的倫理標準和人權必須遵守。必須明確的是伊拉克的孩子、中國的孩子、非洲的孩子和世界任何地區的孩子和美國孩子有同樣的權利。
這才是根本的道德原則。如果我們的政府不堅持這些原則,美國的公民必須堅持。在近代歷史上的某些時期,帝國主義列強——英國在印度、東非,比利時在剛果,法國在阿爾及利亞,荷蘭、法國在東南亞,葡萄牙在安哥拉,都在大規模的抵抗下,不情愿地被迫放棄他們的特權,收回他們的傲慢。
幸運的是,全世界很多人相信世界各地的人都應該享有生活和自由的同等權力。在2003年2月15日,入侵伊拉克的前夜,60多個國家的1000多萬人游行示威抗議伊拉克戰爭。
越來越多的人對接受美國主導世界和美國例外主義說不。最近,當美國國務院發表年度報告列舉各國虐待或侵犯人權的行為時,世界各地發出強烈回應,指責美國自己從這個名單上缺席。土耳其一家報紙說“美國根本就沒有提一提阿布格來布監獄,或關塔那摩監獄”。悉尼報紙指出美國把嫌疑犯(他們沒有被審訊,或發現犯任何罪行)關進位于摩洛哥、埃及、利比亞、烏茲別克斯坦的監獄,美國國務院自己都說虐待囚犯。
在美國本土,盡管媒體沒有報道,對伊拉克戰爭,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反對。輿論調查顯示至少有一半的美國公民不相信戰爭。也許最有意義的是在美國部隊以及有親人在部隊的家庭中,反對戰爭的呼聲越來越高。
經過了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夢魘后,愛因斯坦說“當人們拒絕戰爭的時候,戰爭就停下來了”。我們現在看到戰士拒絕打仗,家庭拒絕讓自己的親人上戰場,上高中的孩子的家長堅持要求征兵人員離學校遠點。這些事件越來越頻繁出現,可能最后正如越南戰爭那樣,讓政府無法繼續進行戰爭,那么戰爭就到了盡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