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 泰
紅色的俄羅斯
或許我太在乎俄羅斯了,在我記憶的深處,時常想起那片曾彌漫著硝煙的土地。其實,今天的俄羅斯,早已遠離了戰爭,烽火已消失在遼闊的綠野之中。
這是一塊閑適的土地,莫斯科在森林中顯得清純,朝露像項鏈般綴在大地上,莫斯科河在市區形成一道粼光閃動的彩練。紅場呈現出厚重的古意,高舉著東正教鮮麗的旗語,沐浴著那些悠遠的野地和寧靜的人們。
在紅場以南,有一處被紅色花崗石鋪就的紀念碑。說是紀念碑,卻沒有看見連接天地的碑影,只有一面刻滿名字的紅墻,拖著一道神圣的光環,靜臥于藍天白云之下,紅墻前沿的場地上,有一團慢慢燃燒的火焰,隨風搖曳,火焰左右各有兩位列隊正裝、荷槍實彈的士兵,紋絲不動地站在土地上,看不出他們有什么特別的地方,也看不出他們的眼神里透露出的信息,只覺得他們木立地站著,作為軍人,他們正以自己的體語顯示著軍人的威嚴,而看到那些自由的人們,他們卻又顯得幾分無奈和渴慕。他們身邊那堆紅色的火焰經久不熄,望著這堆沒有柴薪的火焰,我卻不知道這是戰爭遺留下來的火種,還是因為人們懷念戰爭而燃燒的火。隨隊的翻譯告訴我們,這是為紀念獻身俄羅斯獨立的烈士而燃起的火。
是的,那些為俄羅斯民眾的生存和延續,為這塊土地的完整而戰的英雄是值得人們深深懷念和銘記的。當我正要離開紅場時,數百游客忽然排浪般往兩邊散開,我從人群的縫隙望去,只見一位身著白色婚紗禮服的俄羅斯美少女,在一位全身著黑色正裝小伙子的攙扶下,緩緩地走向那團紅色的火苗,那女孩臉上洋溢著幸福與微笑,眼睛里充滿了喜悅的光束。他們步履沉穩而莊重,手捧著兩束飄著芬芳的鮮花,虔誠地走向火焰,然后將鮮花擺放在火焰前的臺地上。此時的俄羅斯小伙子,一臉靜穆,宛如在教堂里接受洗禮一般表情凝重。站在兩旁的人們突然報以熱烈的掌聲,在人群中的我,也隨著一起鼓掌。那一對男女,在眾人的掌聲與目光中,一下子恢復了鮮活與生氣,臉上泛出一陣陣自豪的紅暈。
在俄羅斯,男人們的意識深處,總存在一種理念,那就是為戰爭而活動,無論是在莫斯科,還是在圣彼得堡,我們都能從它的建筑和雕塑藝術中讀到有關戰爭的注釋,因而,他們的男人從來都是時刻準備著,為和平而生,為圣戰而死,即使到了今天,許多男人們依舊不會用自己的雙手和智慧去創造財富,而是去親昵戰爭,就這樣,他們活在戰爭的濃煙之中。而俄羅斯的女人,則與生俱來地支撐起家庭與經濟的繁榮,她們勤勞聰慧的本色,在俄羅斯大地上閃耀著母性的光華。
離開俄羅斯時,我終于明白,莫斯科紅場為什么是紅色的。
綠色的俄羅斯
對于俄羅斯,我們有太多的情結。
在所有記憶的歌聲中,至少有五分之一是俄羅斯的民歌;在所有閱讀的認知庫存中,至少有四分之一是俄羅斯文學。我常常把俄羅斯想象成一片冰清玉潔的世界,想象成一個充滿了童話和溫馨的國度,無論什么時候、什么季節將回憶慢慢地梳理,都是那么神秘、寬仁和慈愛。
我在夏季來到俄羅斯,這時,正是俄羅斯的白晝節,全俄羅斯的人們都放假過節。白晝節夜間僅有兩三個小時的黑夜,其余時間都是白天,陽光當頭,萬物蔥郁。坐在飛機上,俯看俄羅斯的土地,展現在我眼前的是大片大片的綠。除了綠之外,就是如蚯蚓一樣曲屈回旋的河流,這些河流在陽光下閃動著粼光,之后便什么也看不見,包括城市。在俄羅斯,城市就是原始森林中的一座小小的木屋,只不過多了一點燈光,多了些許人流和車輛。放眼四處,綠草鋪展在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叢林和城市形成一種鮮明的對比,映襯著城市的古老,而那些高與天齊的森林,宛如婀娜多姿的芭蕾舞演員,玉立在城市之中。在這里,每一個人盡可枕著綠色入眠,留著綠色相伴。偶然間,我獲得這樣一個數據,俄羅斯有百分之九十七的綠地面積,百分之二的水域面積,只有百分之一的城市和耕地面積。是的,一踏入俄羅斯的土地,備感親切的綠便隨風而來,梳理著我的思緒,浸潤著我的心田,濡染著我的目光。恍惚間,干澀的目力中已有了青春的生命,泛綠的波光在陽光下四處流動,親切而充滿快慰。
在我原始的記憶之中,俄羅斯這塊土地從來就是一個千瘡百孔、滿是彈坑與戰壕的傷痕之地。眼下所見的俄羅斯土地,是如此地充滿生命的張力,公路兩旁是遼遠的草地,在高與天齊的森林邊緣處,還隨處懸掛著“此處有熊出入,請減速”、“此處有麋鹿出入,請注意”之類的警示牌。盡管高等級的公路上車流如織,但這些標牌卻分明告訴我們許多生命都跟隨在我們的周圍,沒有任何的恐懼、危機。
此時天空很藍,不存在憂怨,陽光從樹梢上斜射過來,滿是金子般的光影,沐浴在這樣的天然氧料場里,心緒活力四射。觸景生情的我,這時就開始懷想起遠方,遠方我那同樣博大的故土,盡管也有如此奔涌的河流,如此密匝的森林,如此眾多的動物,然而,站在壺口,我只看見泛黃的母親河乏力的嘯叫,站在運河岸邊,我只看見曾經帆影如織的歷史,站在新疆,我只看見死亡的沙丘,站在高原,我只看見藏羚羊帶血的頭顱……是的,俄羅斯土地的博大是這個民族賴以生存的惟一衣缽,俄羅斯浩蕩的江水,是它永恒的血脈,俄羅斯遍地泛綠,是它青春魅力的生命延續。
在俄羅斯,因為土地的遼闊,我無法涉獵全部,但在我經過的兩個城市中,莫斯科典雅地生長在草地與森林之中,那些原始而現代的城市閑適地躺在森林與綠色之中,一任汽車的尖叫與廢氣的排放,那些綠色就是一道道過濾的屏障,把對人類有害的東西全部阻隔,而把最舒心可人的空氣還給人們。俄羅斯人真是幸運之極,城市吐出的氣體中仍然含有大量的氧離子;而在圖拉,城市僅僅是森林中的一個小鎮,綠色就是城市的博大暖床,氤氳著俄羅斯人無限的精彩和舉世無雙。
其實,我的國度也曾經有過偉大的輝煌,對于戰爭,我們有過“草木皆兵”的比喻,對于牧業文明,我們有過“風吹草低”的描寫,對于土地,我們有過“蠶叢魚裊”的傳說。然而,在工業進程的前夜,曾經因狂掠綠色來完成市井的挺進,曾因犧牲生態環境來換取一滴油、一顆糧。而對于未來,我們卻以放縱蚊巢來換取洪荒的肆掠。好在,我的國度已經從虛妄中驚醒并重拳出擊,相信不久的將來,壺口的水就會清如煙嵐,運河就會千帆云影,村莊消失于田野,城市深藏于森林。
俄羅斯的綠,是人類生命的常青樹,俄羅斯的綠,是鋪展入未來的理性通道。
古銅色的俄羅斯
對于俄羅斯,我最初的認識是來自淺淺的閱讀,一大串俄籍作家如一條寬敞的自讀之路,從我的童年一直延伸到今天,這些作家們就如分排站立的白樺林,那么偉岸而光彩照人,從他們語言所構筑的藝術世界中,我感受著俄羅斯的厚重和久遠的歷史韻律。解讀著俄羅斯的過去,觸摸著它滄桑的年輪和雅致的風情。
而當我親近俄羅斯大地時,俄羅斯豐富的文化卻涂抹著一層淡淡光暈,在我的思緒中閃耀著魅力和誘惑。在莫斯科一條步行街上,我們謁拜了柴科夫斯基的銅像,與大街相望的對面,便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劇院,我想,柴科夫斯基在生時,這個劇院一定上演了他不少的作品,曾經在人群中掀起不大不小的浪潮,如遠去的莫斯科河流,平靜之中,孕育著一往無前的精神,哺育著夾岸的屋舍村莊。柴科夫斯基曾在俄羅斯的鄉野小道上接受大自然的啟迪,接受浪涌波滾的河流的洗禮,那些音樂的元素,在他睿智的心靈中,連接成一串串沉穩而激越的音樂語言,在黑白相間的半音琴鍵上形成美妙的樂章,流淌到古老而年輕的城市。然而,他不會想到,櫛風沐雨的音樂,也會在市井中得以光大,喜歡清雅寧靜的他,辭世后的今天,卻身處繁華的市區,靜站于車水馬龍的街邊,接受著世俗的洗禮和無我的修煉。
從一大片具有現代工業和農業的塑雕廣場前行,兩邊是一個國家發展進程的殘缺記憶,零落的雕塑顯得支離破碎,在寬大的廣場兩邊,顯得有一些頹敗。在廣場的盡頭,是莫斯科市政府的辦公區,在辦公區小巧的院落中央,有一座古銅色的塑像吸引著我們。這是這個城市僅存的一尊弗拉基米爾·依里奇·列寧的塑像。列寧以一種王者的姿態坐在木制的椅子上,微微上翹的下頜,顯露出智慧和果敢,他的目光沿著廣場投向遙遠的天際,看不出目光有多深邃,有多閃爍,有多憂慮。列寧像能留存,是人們以一種崇敬的心態,去剖析他曾經有過的精神,他那種無堅不摧的氣質,他那種竭盡全力的努力和他那種果敢斷定的品性,在今天,依然是俄羅斯人民靈魂的支撐和創造的借鑒。
圣彼得堡,一座古色古香的古城,幾百年的風風雨雨之后,古城如常開常謝但又青春常在的花季,在涅瓦河畔熠熠生輝,撫摩著圣彼得堡每一堵古老的城墻,你都能感受到一回又一回紛繁而驚心動魄的故事,或戰爭,或愛情,或市井,或商貿。那些沉默的石頭雖不能言語,但宛如一行行有聲的俄文,一接觸便能敘述,而且讓人長久地傾聽。在圣彼得大城堡,我看見了俄羅斯帝國的諦造者彼得一世,他乘坐一匹筋骨凸現的戰馬,橫跨一支堅挺的長矛,身著鎧甲,在透明的陽光下英俊而霸氣。他面向涅瓦河道,目光遠投千里,仿佛看見東歐大地上潔白的羊群,齊腰深的牧草,仿佛聽見芬蘭灣海面上狂卷的浪潮,如織的船帆。代表著強大俄羅斯的雙頭鷹在短暫的白天飛翔,隱喻著雄心未泯的戰車在煙塵中由遠而近。那古銅色的身軀,就這樣穿越歲月,穿越戰爭,穿越繁重的嬗變和苦難的歷程,一直走到今天,走到前來瞻仰的人們的心靈深處和記憶的深處。
站在圣彼德大廣場,回顧四周,那一座座中世紀的大樓依然風采光亮,那一座座城堡依然精神矍鑠,沒有絲毫的疲憊和倦慵,那穿過歷史的光芒,依然耀眼奪目。
站在涅瓦河的岸邊,那艘曾經被炮彈擊沉的戰艦阿芙洛爾號從戰爭的浪潮中被打撈起來,殘留的遺跡和銹蝕的鐵紅早已被現代制作的涂料一一清除,灰色的艦身像座龐大的山頭,在港灣邊隨意地獨處,岸邊的人們依然如舊地過著早起晚歸的日子。歷史就這樣烙印著一個社會,歷史也正是這樣漂白了一個時代,而人們的閑適或競爭都在繼續。
我的古銅色的俄羅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