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真

得知李老病逝的噩耗,禁不住淚水漣漣。不久前還給李老家去了電話,從李老的夫人賀抒玉老師那里知道李老身體不太好,令人擔憂。但是我堅信他會很快康復。在我和許許多多柴達木人的心中,李老的身體就像鋼鐵鑄就的,早在20世紀50年代,他與詩人李季就在柴達木生命禁區與第一批挺進盆地的勘探隊員一起擊敗了死神,1993年他第五次進柴達木時已年近古稀,依然神采奕奕。李老有頑強的生命力,我堅信。可是李老怎么走了……我無法相信這是事實,無法相信。前年,年近80歲的李老去青海油田敦煌基地時,不是說了,很遺憾這次沒有去柴達木,我還要去的,一定要去。李老,柴達木人等著您啊,您怎么就走了!
李老,您走了,我用淚水為您洗凈前面的路……
我真希望發去的不是唁電。
我是柴達木人,柴達木那片遼闊而荒涼的戈壁是李老熱愛的土地,正是那片土地把幾代柴達木人與李老緊緊連在了一起。那種深情是難以分割的,那種懷念是難以述說的。李老已走了好些天了,我們的心依然沒有平靜,我們不由自主地聚在一起,情不自禁地通電話,說李老,真是難以忘懷,不僅難忘他的微笑,他的白發,他在戈壁灘上昆侖山下風塵仆仆的身影,更有他對柴達木的依戀,對柴達木人純潔真摯的一往情深。如今物質生活越來越好,真情卻越來越少,像李老這樣對柴達木一生不變赤子之心的外省作家實在太少。李老的單位和戶口從來就不在柴達木;他多年任陜西省文聯主席,事務繁多;他還是著名作家,有廣闊的視野、采擷不盡的素材,他有責任用更多的時間來寫身邊的故事,寫評論和受無數作者作家之托為書寫序,他完全有理由不來柴達木,不牽掛柴達木人。就憑他是最早(1954年春)進柴達木的兩位作家之一,就憑他寫了一本吸引內地青年奔赴柴達木的《柴達木手記》就足以享受一生奉獻柴達木的榮譽以至名留千古。然而,李老沒有絲毫居功自傲的想法,相反,總是對柴達木帶著歉意。他多次在文章里這樣寫道:
“我的思緒翻卷著浪花,這兒有懷念,有愧意,有快樂,也有苦楚。而牽動這一切的是,我強烈地嘗受到一種歉疚的感受。這種感覺縈回心頭,使我坐臥不寧。”
“我雖然在自己的散文里,記載了勘探者走過的一些足跡,但是寥寥無幾,我覺得,與勘探者一起相處的日子里,他們給予我的東西遠比我給予他們的多得多,豐富得多,美麗得多。”
他帶著這種歉意,1957年再進柴達木,途中,在“冷颼颼的風”中,他都“在呼吸里能夠嘗出來那種親切的甜蜜的滋味”。他才去過柴達木一次啊,他的生命中的每一個細胞就融了柴達木,包括那一縷縷撲面而來的風。
他還寫過這樣的話:“野外勘探者具有人類最美的素質,民族最優秀的品格,他們才是我最敬重的,所愛戀的。我曾經用自己笨拙的筆寫過他們,今后還要繼續寫下去。”
作為柴達木人,不能不為之而感動!不能不更加懷念總是令我們感動的尊敬的李老!
越是懷念李老,就越是難忘李老對柴達木的懷念。一個除夕夜,夜已深了,李老在桌旁坐了好久,他的愛妻賀抒玉老師已摟著剛滿周歲的女兒酣睡了,可他的心卻那樣悵惘。在漫長的冬夜,一種懷念擾亂著他的心,使他不安。他打開窗戶,遙望遠方的柴達木。這個時候,勘探開拓的朋友們,你們在干什么呢?他提起筆來寫道:
“我的心啊,被懷念咬嚼得疼痛。我覺得,懷念像海……”
李老,柴達木人又何嘗不是這樣懷念您!
我們難以平靜,我們聚在一起回憶那些與您相連的美好的日子。
我是20世紀60年代末經向學校申請,畢業分配到了柴達木最西端的茫崖。就是在那片茫茫無際的戈壁上,一群同學觸景生情,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起了最早來柴達木的詩人李季和作家李若冰。說起了在雜志上讀過的他們的作品。李季的《柴達木小唱》和李若冰的《茫崖拓荒者的城市》令我們熱血沸騰。開發初期的柴達木,精神力量是非常重要的。沒有精神力量來支撐,很難舍棄鳥語花香的鄉村和生活優裕的城市,義無返顧地走進原始蠻荒之地;沒有精神力量來支撐,也很難在惡劣的自然環境和無比艱苦的開拓中堅持下來。
那時候,同學們都想得到李季和李若冰的書,都在收集他們發表的作品,誰有了,就互相傳看。在隨時都可能在大自然的挑戰中、在遠離家鄉親人的思念中動搖“軍心”的那個特殊時期,那是我們的精神食糧,是為我們的青春點燃激情的火炬。
是李季的詩歌使我們在艱苦奮斗的現實中體味出浪漫主義的樂趣,是李若冰的散文讓我們知道柴達木有個察爾汗鹽橋,有個鉛鋅礦,有個柴達木的第一號尖兵阿吉老人,有個地質家朱夏和“六三二”尖兵勘探大隊,知道帶領修筑青藏公路的總指揮是慕生忠將軍……李季和李若冰用切身的感受和生動的事例感染了我們,鼓動著我們,使我們能認識柴達木,認識柴達木可愛的人,也為自己是柴達木人而感到自豪。
是李季與李若冰,最早把鮮為人知的柴達木和柴達木人講述給全社會,使一批又一批有志青年奔赴柴達木,使來到柴達木的一代又一代人透過惡風狂沙看到了柴達木的美麗。
我們不止一次這樣感嘆:我們是讀著李季和李若冰的作品成長的一代柴達木人。
怎能忘記,那一段段宛如熱流撲進我們胸懷的佳句:
“遼闊的戈壁望不到邊,云彩里懸掛著昆侖山。這樣美麗的地方哪里有啊,柴達木就像畫一般!”(季季)

“我每走一個地方,都舍不得離開……雖然,我看到的是大沙漠、大戈壁,可是,不正是這樣的地方,更能顯示我們人民的生活、勞動、斗爭和建設的魅力嗎?”“我和他們的感情,使我時常總想著用最好的字眼、最好的話語去表現他們,夸耀他們。”(李若冰)
怎能忘記,1995年,李老為祝賀青海油田建局四十周年揮筆寫下的散文《緊貼你的胸口》:“在我心里,時常鳴響著一支歌。這支歌高亢激越豪放悠長,緊扣著我脆弱的心扉,使我振奮使我渾身像火焰般燃燒,任怎么也平靜不下來,于是我被歌聲所誘惑便疾步走向遠方……從此,我像著了魔似的在柴達木幾番走出走進,享受人生的快樂……”
我們把這篇充滿激情飽含熱淚的美文登在了油田雜志《瀚海魂》上,不少柴達木石油人讀著就熱淚盈眶。在局文聯舉辦的1996年“四季精短散文朗誦比賽”活動中,一位女青年朗誦了這篇散文,聽眾感動得熱淚滾滾,朗誦結束后,掌聲經久不息。這是李老與自己融在一起的對柴達木的深情啊。評委與聽眾一樣在愛的激浪中拍紅了手掌,關不住淚河,最后不約而同的為女青年打了最高分,她獲得了朗誦比賽的第一名!
李老,不知您是否聽到了那縈繞在柴達木的掌聲,您是否觸到了那滋潤著柴達木人心田的熱淚?
李老,我一直渴望得到您的一本《柴達木手記》。80年代我從芒崖石棉礦調到青海油田后,終于如愿以償了,我一直帶在身邊:從柴達木退休,帶回四川,定居北京,又帶到北京。《柴達木手記》不僅是我最愛讀的著作之一,也是柴達木開發史的查詢詞典,柴達木的今天與她緊緊相連。我是柴達木人,我怎么離得開這本書。更何況,提起筆來,不能不受您的影響,幾乎一落筆就是柴達木。那是丟不開舍不去的情之結啊!柴達木像有一種魔法籠罩住我的心,無論走到哪里都不能拂去。為了柴達木,寫著柴達木,不知流下了多少淚水。豈止我一人是這樣,還有肖復華,還有許多許多情系柴達木的人都是這樣。李老,越是這樣我們越理解您,我們的心越是相融。所以幾十年來我們從來沒有因為您的職務您的才華您的遠離柴達木的工作地點而不敢去找您。我們找您為出書寫序,找您題字,找您請教;我們就像對自己的親人一樣,給您打電話,給您寫信,把不象樣的作品寄給您,不打招呼就去您家。您從來不拒絕名不見經傳的作者,從來都熱情地接待不速之客,只要他是柴達木人。您就是柴達木的親人。李老,我們怎能不懷念您!
我們無緣見到早去的詩人李季,卻有幸與李季夫人李小為和李若冰夫人賀抒玉在柴達木相聚。1993年初秋,三位年近古稀的作家應邀到敦煌石油基地參加石油文學頒獎大會,將乘車穿越柴達木,去看思念已久的格爾木。正在格爾木煉油廠工作的我接受了接待任務。為組織一次有意義的接待,我首先想到了煉油廠學校的鼓樂隊。在柴達木油田,男女老少誰不知道李季、李若冰啊,鼓樂隊的幾十名少年為有這樣的機會而興奮不已,老師也不知有多高興。孩子們穿上嵌著花邊的白色隊服,挎著隊鼓或者小號,在老師的帶領下一遍又一遍地練習。應該說,表演了若干次了,可以不練了,但是他們執意要練。在幼小的心靈里,這是一次不尋常的儀式,是實現他們期盼已久的愿望。
那一天下午艷陽高照,鼓樂隊與煉油廠的領導一起等候迎接我們崇敬的三位老人。柴達木的秋陽很烈,孩子們提前一個小時來了,排好隊站在烈日下等候,一個個小臉蛋被曬得紅紅的,汗水打濕了衣服。可是因為正在修路,汽車無地按時到來。又一個小時過去了,我說孩子們到招待所里涼快涼快吧。他們不肯,老師也說,就在外面等吧,說不定什么時候就到了呢。是啊,他們渴望用自己精彩的儀式來迎接爺爺奶奶,一旦誤了,那將是永遠的遺憾。我為孩子們的真情而感動,就說,那就在墻邊的陰涼處等吧。孩子們這才散了隊,可招待所的樓房沒有屋檐,誰也不愿走得太遠,陰涼處不多,有的孩子還是站在太陽下。又過去了一個小時,“前哨”跑來,一邊喊著,來了來了!孩子們軍人似的眨眼工夫就站好了隊,鼓號齊鳴,他們終于等來了終身難忘的那一時刻。三位老人笑盈盈地揮著手從鼓樂隊中間走過,還時而俯下身摸摸孩子的頭。合影之后,孩子們可以走了。我對老師說,三位老人一路很辛苦,需要休息。可是三位老人都為孩子們而感動,說不用休息,一定滿足孩子們的愿望。孩子們太激動了,簇擁著爺爺奶奶進了招待所會議廳,他們齊聲朗誦了李季爺爺和李若冰爺爺的作品……
李老,您一定還記得那一天那群孩子紅撲撲的臉蛋和朗朗的誦讀聲,您知道嗎,他們珍藏著那張合影照片,他們懷念您啊!
那一次,李老和賀老師、小為阿姨想去青藏公路走一段,直到昆侖山口。那里海拔四千米左右,三位老人的年紀已不適宜去了,可是他們的眼睛告訴我們,這個愿望不可能改變。我們很理解。尤其是李老,50年代來格爾木采訪過筑路將軍慕生忠,寫了《青藏路上剪影》等散文,他的心一直惦念著這條“給青藏人民帶來幸福和理想的公路”,惦念著慕生忠。我對李老說,一月前,慕生忠將軍來格爾木了,我采訪了他,他與我合了影。李老覺得太遺憾了,晚來了一步,沒見著他。這使他更堅定了走青藏公路的決心。李老,不知您是否記得,有個女孩跟著您們,那是我的女兒,她才三歲就知道柴達木有個阿吉老人,這也是她愛給別人講的故事之一。您來了,我告訴她,有許多人寫阿吉老人,但是最早寫阿吉老人的是李若冰爺爺。還有后來許多人寫過的地質工作者朱夏、顧樹松等,都是李若冰爺爺第一個發現第一個采寫的。我就要陪同三位老人去青藏公路了,汽車座位有限,女兒懷著崇敬的心情,硬是把我“擠”下了車。女兒了卻一個心愿,而那一次的美好感受和對她的影響是久遠的。李老,您在柴達木少年的心靈上播下的種子,已經長成了小樹,正在茁壯成長!
難以平靜的小為阿姨對我說:“玉真,要學習李老對柴達木、對石油人的真摯,惟有真摯才有真情,才會像李老那樣在寫作時飽含激情、飽含熱淚。這是柴達木本質上的東西,也是石油人本質的東西,一定要發揚光大。”
是的,心,難以平靜,是因為懷念,是因為我們都在思索同一個問題:懷念李老,我們該做些什么?
小為阿姨的囑咐正是我們該做的事情。
每一次重新拜讀李老的《柴達木手記》,都被他的真情打動。尤其是李老筆下的主要人物盡在戈壁荒山大漠那些西部邊遠之地,他一生追隨著他們的足跡,為他們而感動,為他們而謳歌,任物欲橫流、文風變幻也癡情不改,這正是凸顯了李老創作的至高境界。李老一生的創作文如其人,文字干凈,情感真摯,讓人拜讀后如醍醐灌頂。這是當代文學中少有的。正是以真摯、恒久的愛,李老60年的創作生涯,走出了一條金光閃耀的真情之路。這是值得我們廣大文學工作者學習與借鑒的。
李老給我們留下的寶貴財富除了《柴達木手記》等著作,還有對柴達木永遠不變的真情,對生活與文學的永遠不變的真情。感慨之時,我不能不敲響鍵盤,再一次記下懷念李老的情思。
“我懷念你,懷念你啊!……正是這個冬夜,我更多地了解了,懷念意味著什么,懷念給人以什么。”(李若冰《懷念你啊,柴達木》)李老,忘不了您感人的懷念和懷念中的思索,我們更加懷念您,而這種特殊意義的懷念意味著什么,給人以什么,小為阿姨已經提醒了我們。我在遙寄給您的心聲里也有這樣一句話:
李老,您沒有走,您永遠是我們心中為人民真情寫作的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