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仲景的詩

冉仲景

歲月

雨滴砌墻，布谷聲里安家

兩扇花瓣的大門中走出谷種和麥芽

抱緊一團烈火：窮骨頭添柴

抱緊黑丫：云中的神仙全是啞巴

無聲無息睡入豆莢

秋天：太陽好小，北風好大

我的名字，麻雀拒絕呼叫

有苦說不出來，一棵白菜又遭霜打

預言

為了像馬桑那樣伸出手去，救下

一朵輕生的白云，我必將生在懸崖

與遍地狗尾草一道成長，我不揚花

也不灌漿，服從大地的荒涼

我也要愛，也要把黑丫攬入胸懷

當我看見了灰燼，什么事物曾經燃燒

燕子是我飛翔的靈樞，百合

是我含羞的墓冢，我必將死在家鄉

乞丐

途中我卸下包袱，喘息擦汗瞇上眼睛

睡進一片鳥鳴的濃蔭

身披彩虹的仙女，請勻一點色彩

給冉家坳失戀的姑娘

出行的蜜蜂，請把你釀出的蜜糖

喂一勺給哭泣的嬰兒

當我進入晴朗天空，小小的云雀吶

請給我一枚閃亮的高音

減法

去年，陽雀叫了五聲

今年三聲。明年呢？后年呢？

篩眼密密麻麻，谷種何其少

日子剩下許多空殼

稻草：繩子越搓越長

鋸子：木材和白晝越來越短

嘮叨了一輩子，爭論了一輩子

不留下半句遺言

教師

難卻盛情，我光著腳丫來到冉家坳

來到一所永不下課的學校

菊花學習寫信，她的憂郁像一團烏云

在大地的稿紙邊緣不肯消散

背著空書包的蟬還在朗讀，她的教材

掉落枝頭，她的聲音冷颼颼

冉家坳適合這樣的作業——

扳著指頭數錯星星，打著火把娶回新娘

荒誕

還沒有歡樂夠，就看見了苦難

韭菜說：我生日那天收到的禮物是刀子

這邊廂，青蛙準備唱戲

那邊廂，池塘著手拆臺

寅年吃光卯糧，父親心事重重

要修好漏洞百出的谷倉，他做不到

白菜和幺妹脫光衣服，在夜色里洗澡

吹簫的人，吹熄了燈一盞

接受

前往春天學習舞蹈的燕麥

跛著腿回來，一頭栽進窒息的風里

“孩子，再窮你也是有名字的

盡管你生活在蓬蒿之間，飛不起來”

喇叭花在喪失木柵與籬笆的同時

還喪失了速度和方向

蛐蛐破譯了愛情秘咒，開始兜售月光

冉家坳最美的女兒，遠走他鄉

訣別

走過這條田埂，就是蒼嶺

走過十四盞桐油燈，你就回到了家

蒼嶺上，云繚霧繞鷹飛鳥鳴

兄弟，你不會感到寂寞

請閉上眼睛，關掉耳朵

忘掉咳出的血塊，連同人間的哀歌

晨起三滴露水，臨睡兩粒星星

兄弟啊，我還是放心不下你的肺病

尊嚴

生活在一道深深的傷口里，流血

不流淚。我又聾又瞎

在蔥蘢與枯萎、飛升與墜落之間

草與鷹找到了共同語言

老式掛鐘里，鐘擺停止運動

白晝生銹。一道裂紋出現在瓷盤中央

拖拉機突突突突

新娘私奔。我的命運更加顛簸

森林

這個假期，我在故鄉的森林中穿行

終于聽清了自己的腳步聲

背倚一棵老樹，小憩片刻

我忘掉的，除了塵世，還有肉體

我也曾迷路，也曾向一朵蘑菇打聽

假期不結束，愛人不現身

我有勇氣進入幽暗，就有資格

獲得光明，哪怕它只有針尖那么大

迷惘

那邊，無邊無沿令人疲倦的草地

一朵云，變成了雨

怎能用咒語擦亮銀器

怎能在額頭上，喚回落魄的自己

雞不下蛋，狗不吠叫

園子里，芨芨芨芨全是艾蒿

藥罐加水，文火裊裊

親愛的黑丫，難道生活真是等于苦熬

詩和錯字

咕嚕咕嚕的鳥兒

總在我的記憶中

總在柏樹上：冗長的一天

青花瓷碗里的米飯

逗引著它們

我是碗里的一粒

在天黑之前，被一只膽大的鳥

叼走，另一只鳥飛來

叼走了書上的一個錯字

我和那個字，到了柏樹上

又到天空中；一個灰塵中的孩子

看見，說：嗨！我媽去廚房里

正要煎魚，父親靠著椅背

讀的英文跟嘈雜鳥聲一樣

他們不知道

我在云彩里遇到詩神多麻煩

而等我回到人間

要等好多年

（選自《紅巖》2004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