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蔚林
太陽落山了,天色向晚,如果這時你還行走在深山的路上,而且離目的地尚遠。怎么辦?好辦得很,完全不必焦急不安。你不妨駐足四望,看哪里有炊煙裊起就擇路朝哪里去投宿。任何一戶瑤家的吊腳樓都會為你敞開──今晚你將成為他們尊貴的客人。
首先跑來迎接你的是一大群黃狗白狗黑狗。它們吠聲高昂響亮,但絕對不咬人。之所以吠得興奮,是向主人報信:有客人來了!然后,它們順來路往回跑,邊跑邊回頭望,跑跑停停,把你引進寨子。這群狗無疑就是一列儀仗隊了。
走進寨子,隨著踏入一幢木樓,不用解釋,不用說明來意,不用說一句客氣話,只要你將隨身攜帶的掛包或雨傘掛在火塘邊上的一根立柱上,便表達了一切。于是主人全家立即笑逐顏開,總動員忙碌起來。三分鐘之內,左邊遞上拭擦干凈的水煙筒,右邊捧來滾燙的泡茶;講究的還給你一小片檳榔或甘草嚼嚼,清除口腔的穢氣。
接著就請你洗個熱水。澡盆一般都安放在木樓后端的樓極上,樓極探出,露天懸空。抬頭看繁星如織,低頭見深谷下白霧茫茫。澡盆極大,很深,用析樹芯拼成,上中下三道篾匝,橢圓形。人坐進澡盆,盆沿齊及胸口。水滿盆,水溫合適;人在水中微微浮動,便產生飄飄欲仙的快感。什么叫“洗塵”?這是名副其實的洗塵。
洗完澡立即吃飯。主人家備的菜不多,一般是四碗。但按規矩本寨的各家各戶都會送一碗菜到待客的人家來。既然待客,當然送他們認為最好的菜,結果是霉干菜蒸臘肉之類擺滿一桌子。酒,當然是少不了的,是一種雜糧發酵釀成的糟酒;邊喝邊往酒壇里添水,攪動,叫“檔酒”,“檔”就是瓢的意思。這種酒酒精含量低,喝再多也不醉人。肚子喝脹了,起身走到木樓后端,扯脫褲子臨空撒泡水尿就是。
吃罷飯,又喝泡茶,同時架起扒鍋炒苞谷花。曬干的苞谷粒在滾燙的扒鍋里旋轉、蹦跳、炸裂,放鞭炮似的。嚼著焦香的苞谷花,送一口釅茶,那滋味美得無法形容。什么叫神仙的享受,這就是了。
月亮升起,月光攪拌晚霧,山林一片迷蒙。木樓外傳來葉笛悠悠,雜沓的腳步聲由遠而近。七八個青年男女勾肩搭背來到。他們都收拾打扮過,男的青布包頭齊嶄,女的胸前銀飾燦亮。他們是寨子里的人尖兒,是專門來“坐歌堂”的;“坐歌堂”招待初次來訪的客人是瑤家的傳統禮儀,以示盛情和隆重。青年們先向客人行禮致意,然后男女分坐兩廂。一位姑娘站起,欠欠身,左手握右腕,右手托腮便領唱起來。一旦唱開口,青年們便你接我續,一支一支唱下去。歌聲曼妙、婉轉,有如清風流水。唱什么是聽不懂的,正因為你聽不懂就格外令人沉醉。月上中無、庭涼如水,歌聲停歇。最后青年們祝福客人明日旅途一路平安,便緩緩魚貫出門而去。
于是,主人敦促你休息。讓出自己的房間和床鋪,替你抖抖被子,拍拍枕頭,請你睡下。主人還會為你點燃一柱艾蒿,驅去蚊蟲,然后才輕輕掩門離去。可以肯定,在這種氛圍中,你一挨枕頭便會墜入夢境,夢境是一團粉紅的溫馨和一片恬靜的蔚藍。
早晨醒來,屋里悄悄,寨子也悄悄。勤勞的瑤家人早就出門勞作去了。火塘邊煨著一碗紅薯粥或幾穗烤苞谷,那是主人為你準備的早餐。你吃罷早餐,就收拾你的行李繼續你的旅程去吧!不需要告別,不需要謝謝,而且你千萬別留下錢財,否則那是對主人的褻瀆,同時還讓主人感到惶惑不安:到底哪兒怠慢了客人。
仍然會有送行者,仍然是那黃狗白狗黑狗。它們在你身前身后奔跑騰挪。送你出寨,送你上路,三里又五里,直到小河邊。當你涉過小河回頭望。他們仍在小河那邊站成一排,?地唱。
那是一支天然純樸的儀仗隊,不獻媚,不討彩,它們對客人的迎送完全出于真誠。這是當今大城市中那些訓練有素的禮儀小姐、禮儀先生,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