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林
箭括通天辟一門,去天尺五躡云根。
狼烽四起洶兵氣,鳥道千尋鑿石痕。
曲徑通幽新路辟,丸泥塞險舊關存。
成安老將知兵者,隘口何無勁卒屯。
這首清光緒年間正定府學教授趙文濂所作的詩,可謂將東天門描繪得淋漓盡致,讀來如臨實境。
東天門離河北省井陘縣城不足5公里,古稱“白皮關”,史稱“白石城嶺”、“白石嶺”,東天門這個名字乃是“土人呼之”,不過曾任兩江總督的清人陶澍、清道光進士董恂等文人雅士在其旅行紀程、山水游記中也不得不隨土人呼之。在我看來,稱關稱嶺倒不如稱門確切,低矮的關樓就建在一個寬不足十米的山口間,遠遠望去絕無關之雄健,倒確像一扇門。
大凡知井陘縣者,多是從司馬遷的《史記》中得知的,深留心目中的恐怕就是“井陘之道,車不得方軌,騎不得成列”(《史記·淮陰侯列傳》)了,其描述的是2000多年前的井陘之道,幸虧現還有一個沒有隨著滄海桑田世事變遷而變遷的東天門,要不人們定會去懷疑司馬遷之筆。1991年年底,河北省集郵協會理事許錫良先生發起召開了一次由數位專家、學者參加的“東天門古驛研討會”,引起世人對東天門的路刮目相看。
依專家的論證,東天門的路最遲在公元前210年就已開通,以后或以大道或以間道相延至清后期,盡管其作為古燕晉之孔道,“西域之納貢京師者,相屬于道,而燕趙秦晉之客之東西行者,亦絡繹不絕久矣”(《募修白石嶺路引》),卻始終未改變路之原樣。漫步于東天門,伏身摸一摸前朝車轍留下的那光滑的深達30厘米的石溝,耳邊似乎響起輪鐵蹄甲與嶺石相摩的奔雷之聲;抬頭遠望那相延而去于仄徑之間的古道,心里頓會替古人的束馬懸車擔憂。這就是《史記》中所載的井陘之道,這就是當年秦始皇的辒辌車“遂從井陘,抵九原”之道。
關是戰爭的寫真集,設關的目的就是防御,東天門也無疑難逃歷代的刀槍炮火。這里經歷了多少次戰火的血洗,無從統計,但留存在這里的陳馀之墓、白面將軍祠、庚子長墻等戰爭遺跡,使東天門不得不在我國的戰爭史上留下濃濃的一筆。從留下的遺跡看,這是兩次均有可能改寫中國歷史的戰事,一次是秦末趙國對漢由西入侵的防御戰,一次是1900年清軍對八國聯軍由東西進的防御戰,前者一敗涂地,后者以勝為敗。
趙國對漢由西入侵的防御戰即著名的背水之戰,也稱韓信破趙之戰、井陘之戰,此戰被史學家納為影響中國的100次戰爭之一。其情境在《史記》、《漢書》及《資治通鑒》中記述頗細,其字里行間雖未提及東天門,但據近150多年來文人、史家的研討,認為史書中所載“趙已先據便地為壁”,“趙軍望見而大笑”中的“壁”、“大笑”之地為東天門。此戰何以使趙一敗涂地?韓信釋曰:
兵法不曰:“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且信非得素拊循士大夫也,此所謂“驅市人而戰之”,其勢非置之死地,使人人自為戰。今予之生地,皆走,寧尚可得而用之乎?(《史記.淮陰侯列傳》)
經他這么一說,原本是“韓信、張耳以兵數萬東擊趙”,化作了韓信擊趙,背水陣也就成了韓信背水陣了,張耳卻成了一個無足輕重的人物。孫子說:“知已知彼,百戰不殆?!痹诖藨鹬心軌蛑褐苏吣^于張耳了,他了解趙之主帥成安君陳馀如同熟習自己的手掌。就是司馬遷做《史記》時也將二人放在一起寫了篇《張耳陳馀列傳》。據該傳載:張耳、陳馀均為大梁人,“相與為刎頸交”,在事趙前,二人幾乎是形影不離,可以說是共苦;事趙后,二人被趙王歇委以重任,卻未能同甘,張耳因與其政見不同而棄趙投漢(事實說明張耳的確高明于陳馀)。如果在此戰中,沒有張耳的知己知彼,我想韓信也不會下此背水陳兵的賭注。
陳馀可謂井陘之戰中最大的悲劇人物了。從他數游趙苦陘(今河北無極縣),并娶了苦陘的女人,似乎就已斷定其與趙的不解之緣了。他好儒術,假如他放下了“義兵不用詐謀奇計”的正人君子的架子,少一點“韓信兵少而疲,如此避而不擊,則諸侯謂吾怯而輕來伐我矣”的書呆子氣,聽從李左車的詐謀奇計,何至于被刎頸之交刎頸。不過他終是為趙而戰死的,東天門人不以勝敗論英雄,對他的以身殉趙還是頗有敬意的,不僅埋葬了他的衣冠,還修建了一座白面將軍祠予以祭祀。
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八國聯軍侵入京城,“天子蒙塵,巡幸西陜”,東天門作為進入陜西的孔道,如放棄無疑直接威脅著天子的安全。大同鎮劉光才奉旨率忠毅軍并統領武功、晉威各營,駐扎于東天門一帶,予以防御。自光緒二十六年十月至二十七年一月,法軍多次攻打未下,并死傷多人。一個月后,和議達成意向,法軍卻遲遲不退,以“劉光才一軍扎駐井陘相逼,必須先退,彼國方肯撤軍,否則德法合兵,即日進攻”,狼吃羊似的理由威逼全權代表李鴻章,李不得不奏明天子,令劉光才退扎。失魂落魄的光緒帝聽罷,只得御示:先行退扎晉境,萬一彼軍來撲,千萬不可還擊,勿起釁端,免致藉口。然而,劉奉旨退入晉境布置未定,德法洋兵13000余人、大炮數十尊就攻來了,將其所統領的曾令法德聯軍頭疼的各營打散。深感窩囊的劉光才無奈地嘆道:
夫惟用兵之道,全在賞罰嚴明,號令嚴肅,隨機應變,操縱自如,方足以勵軍心,而尚難必操勝算。況時至今日,敵國之欺凌愈甚,軍家之銳氣全消。徒使握兵符者,進退無據,戰守皆非。蒿目時艱,杞憂曷極?(劉光才:《防堵晉東敵兵記》)
今天,劉光才在東天門構筑的防御長墻像大清朝的覆滅一樣一點點坍塌了,聽說東天門的開發者們要在其遺跡上建筑堅固的長城,我剛聽說時覺得這是一種對歷史不負責任的行為,但后細想,覺得他們做得也對,這種恥辱的歷史、蒙羞的遺跡丟棄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