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勝國
把廣袤的黃土地濃縮,使之成為一眼望盡的地方,她會是什么樣子呢?
那里的丘陵地貌舉世無雙,上面有幾萬年前的洪水沖刷后留下的縱橫溝壑,里面長滿齊腰的荒草,有清泉在草間淙淙流淌;有一棵樹,椿樹或楊樹,高不可攀,樹下有一口井,深不知底,井水在黑暗中泛著亮光,井的深處也許有另一方天地。井之上,一條羊腸小路蜿蜒曲折,一直通向黃土高坡,坡上有人家,所住的窯洞向陽而開,錯落有致。
最初的人類掘穴而居,人們在那里找不到專門的審美對象,但美的東西已經開始從實用的物品中顯現出來,它們也許產生于新石器時代:石碾、石磨、石槽、石缸、石窟。這里也有部分陶器出土,但無論作為實用對象還是審美對象,它們都遠遠比不上一件石器,所以陶器逐漸被淘汰掉了,接著從實用物品分化出來的審美對象也許產生于青銅器和鐵器時期:刀、槍、劍、戟、犁鏵以及考究的箭鏃;較晚的時期分化出來的審美對象是木器:桌椅、板凳以及雕花的木窗。
今天,時光又流逝了幾千年,這塊土地上的人們仍對石匠、鐵匠和木匠心存敬意,我想他們用在審美上的匠心要遠遠大于實用上的匠心,我因此有理由說,他們是出現在黃土地上最早的美的創造者,他們的作品歷時如此久遠,受眾面如此之廣,令后者只能望其項背。
這是怎樣一塊地方呢?這里的文化幾乎完全是他們自己創造出來的,從勞動中得來的,仍然保留著最原始的模樣。看看從實用器具中分化出來的審美對象,再看看他們的舞蹈形式——秧歌,有人說它其實就是原始人的一種勞動形式的演化,男人、女人聚集在一起,男人在前一面跳舞,一面把鐵鎬插入地里。婦女走在后面,把谷粒撒到男人所挖出的坑洼里,并用土把它蓋好。而我覺得秧歌也許是黃土地市井里俗的原初形態,一群人來來去去,看上去令人眼花繚亂,但始終是一種固定的圖型,中間穿插著蠻婆蠻漢以及雜耍藝人,也有挑著擔兒的,也有騎著毛驢的,這不就是一個逢集遇會的市井圖畫么?它經過藝術心靈的激化,最后成為一種舞蹈形式。而民歌由最初的《吆牛調》、《打夯調》、《黃河船夫號子》到其后的《三十里鋪》、《蘭花花》、《趕牲靈》、《拉駱駝》等都是用自己的調子,吼唱自己身邊的故事。
剪紙藝術是這之后形成的一種民間藝術,它的內容基本上不脫離本土的傳統與現實生活,它的形成,表明藝術美從實用對象中的徹底分離。
上世紀七十、八十年代,綏德出土大量的漢畫像石,它那登峰造極的工藝,昂貴的造價,一度使我對黃土地文化的發展迷惑不解;至漢代以后,那種形式的文化為什么在黃土地上消失不見了呢?我的理解是,在這里,文化的基礎是貧民化的,它具有貧民化的傾向性和流動性。當一種文化形式在不具備它生長的土壤里生存,其命運只能是曇花一現,漢畫像石即是。
但漢畫像石是一種語言,它表明黃土地子民所具備的創造性和文化領先精神堪與日月爭輝。它的消逝,是饑餓與貧窮架構下的外因所致,那即是天意,非人力能夠維持。
在檢索民俗資料的時候,我注意到這樣一個句子:“舊社會三大怪,束腰、纏腳、壓板頭”,這塊土地上的子民,他是那樣貧窮,但他對“美”的追求從來不遺余力。封建時代,婦女們用自殘的形式裹纏小腳,以娛人們畸變的審美心理,這種版本至今仍能在黃土地上看到。而“壓板頭”則是黃土地子民保持種系外表美的創造性舉動。“壓板頭”實際包括外力作用下頭型的保護,羅圈腳的矯正和保持腰身的挺拔。這種風俗直接造就了黃土地挺拔秀逸的人種特征,使陜北人在型體、長相上明顯與外地人區別開來。對美的尋覓和創造,從這種風俗上可見一斑。
直接把一種對象作為審美的對象看待,那是一種純文化的現象,我因此覺得黃土地子民在窮困的日子里始終存有高貴的精神氣質,他們有傲視顯貴的精神資本。但同時,這種精神資本也導致了人們看世界的弱視現象,相當一部分人似乎不習慣向遠處看,他們的眼里只有上下老小,兄弟姐妹,遠親近鄰。這一圈人互相瞅著,對沾光與吃虧大動心思,今天姑舅哥吃我一頓豬肉,明天姨表兄還你一頓羊湯;當利益之爭白熱化的時候,他們六親不認,兄弟成仇,擺不平誓不罷休;你罵我也罵,你打我也打,并未覺得有什么羞恥。
我在想,黃土地的子民們為這個世界創造了什么呢?他們創造了一種無聲的東西,文化!
我年年去看石匠打磨他們的石雕作品,看木匠制做他們的雕花門窗以及門窗上的剪紙窗花,我非常擔心,擔心他們所創造的美和他們所代表的文化已經罄盡。他們越是匠氣十足,我越是擔心。
文化既然是一種資源,它就終有枯竭的一天。因此,我們用語言文字對黃土文化資源作深層次挖掘,重新找到新的源流就顯得非常必要。
看范仲淹的《岳陽樓記》除了美感之外,一種尋找文化新鮮源流的沖動十分強烈:
“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沙鷗翔集,錦鱗游泳。岸芷汀蘭,郁郁青青。而或長煙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耀金,靜影沉璧,漁歌互答,此樂何極。登斯樓也,則有心曠神怡,寵辱皆忘,把酒臨風,其喜洋洋者矣。”
范仲淹寫岳陽樓,筆墨所至,已遠遠不是岳陽樓本身,它是高于岳陽樓的一種新文化,即由岳陽樓處尋找到的文化新源流。“心曠神怡,寵辱皆忘”是岳陽樓文化的另一境界。
黃土地上“吊搭”(不經意,獨自生長)長大的一代人看到文化新源流的重要性和迫切性,但那已經是較晚的時期了。他們中間不乏優秀的人物,但他們的努力仍然是一種“吊搭”的遭遇。
這些優秀的人物當中,最突出、最耀眼的當數詩人李巖,我個人認為他的詩是黃土地上噴涌而出的、燃燒著的巖漿。也即是黃土文化的新鮮源流。他的詩雖然已經“飛”離了黃土地,但有足夠的篇章留給了黃土地——他用全部的精力,以脊椎為犁杖,以心靈為鐵鏵,來翻耕黃土地板結的文化土塊,從而構造了充滿理想主義色彩、既流暢如歌謠,又神奇如魔幻的故土文化新境界。由此,我們看到了黃土文化資源汩汩流淌的新景象。
我想起博爾赫斯的一句名言:沒有博爾赫斯,這個世界要比現在貧乏許多。沒有濃郁的文化氣息,黃土地要比你現在看到的貧乏許多。
現在,我用一首李巖的詩歌結束這篇短文:
我是否可以像一塊燒紅的鐵那樣突然醒來
在大雪到來之前嵌入冬天!
我是否可以擦掉皮靴上的灰塵
在出門之前
在千家萬戶的門框不情愿地響成一片之前
在北方冬天玻璃鏡框的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