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民三哥

馬福林

每當有人提及農民，我便會想到魯迅筆下的閏土，繼而想到我的三哥。從許多方面講，三哥與文人筆下描述過無數次的中國農民的形象都沾邊：勤勞、善良、純樸、憨厚、膽怯、自卑，逆來順受，任勞任怨，中國農民身上所有的這些特征，三哥都具備。

三哥長我三歲，是眾兄弟中與我年齡最接近的，當然地充當了我的保護傘，可以說，我是牽著三哥的手長大的。我們一塊兒玩耍，一塊兒上學，一塊兒參加勞動，一塊兒去地里拔草，白天一個桌上吃飯，夜晚擠一個被窩睡覺，從記事起到我走向社會，三哥的影子一直蔭護著我。

我年幼時是比較勞神的，常常會干些異想天開的事兒惹出禍端，盛怒之下的父親對我施之武力是常有的事。我實在太貪玩了，興頭上會把一切都忘記的，只有當威嚴的父親站在我面前時，那些深刻的教訓才會變得記憶猶新。看到父親黑著臉朝我走來，巨大的恐懼立刻就把我淹沒了，瘋玩帶來的樂趣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在外面干了些什么自個心里清楚，父親將怎樣懲罰我心里更清楚。起初還壯著膽兒硬撐著，就在父親伸手抓我的一瞬間，我常常會做出本能的反應，撒腿就跑，因此免去了多次皮肉之苦。但跑了和尚跑不了廟，眼前的皮肉之苦是躲過了，嚴厲的訓斥卻是躲不過的。實際上父母打兒女只是個警示，下手輕重心里有數，但那時的我卻是怕極了的，一半緣于父親的威嚴，一半是心理上的膽怯，我不可能等著挨揍。我自幼善跑，我不知道這與父親的巴掌有沒有直接關系，但我跑得飛快確是個不爭的事實。跑是跑了，怎樣回家卻成了難題，以我的個性，是不會自動回家的，我需要有個臺階下。到了吃飯時間，抑或是睡覺了仍不見我回家，母親便會差三哥四處找我。有時肚子餓極了，我也借水放船，跟了三哥回家。自覺“罪惡深重，在劫難逃”時，我便會躲在大人找不見的地方寧可挨餓受凍也不肯回家。這時最倒霉的就是三哥了，即使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到我，我也因怕挨揍而不敢回家。三哥勸說無果時便動手拉我，我就硬撐著或抱了樹木和三哥對峙，三哥無奈，只好空了手回家。母親放心不下，便逼著他二次來找。三哥實在無計可施的時候便想以武力要挾。無奈我與他個頭不相上下，并不把他放在眼里，軟硬不吃，三哥無計可施時便氣得哭鼻子。從小到大，三哥一直充當著這個倒霉的保護神。

1969年冬，我和三哥都在服役的年齡，盡管心里都清楚父親的歷史問題是我們參軍不可逾越的障礙，我和三哥還是懷著僥幸心理報了名。那天，我和三哥在醫院里做完所有體檢項目時日頭已經偏西，指定體檢的醫院距我們村有十多里路，早上走得急，只喝了些稀包谷糝，兄弟倆抄了近路饑腸轆轆地往回趕，路過公社所在地時，我們實在餓得不行了，三哥對我說，你在路邊等著，我去找點吃的。三哥返回時，手里便多了個紙包，三哥小心地打開，竟然是一包點心。那個年代鄉下人的生活相當艱苦，點心只是作為禮品饋贈親朋好友的，吃點心會被認為是件很奢侈的事。三哥拿了一塊遞給我說，吃吧，咱參不了軍，肚子還得填飽，他也拿起一塊吃起了起來。三哥從小很仔細，從不亂花錢，這錢是他在四川打工時自個留下的一點零花錢，平時舍不得花，今天兄弟倆一起參與這個自欺欺人的參軍游戲，心里本來就不是滋味，又趕上餓肚子，三哥才如此的破費，想他一定下了很大的決心。那是我記憶中最奢侈的一頓午餐，我仔細的咀嚼著兄弟情深的溫暖，那種被兄弟關愛的感覺讓我至今難忘。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我們家已發展成為十四口人的大家庭，妯娌間的矛盾日益突顯，分家成了不可回避的現實。為了分擔父母的壓力，三哥主動承擔了贍養二叔父的責任。二叔父年近六十，且眼有殘疾，不但給三哥幫不上忙還需要人照顧。當時三哥已經有了兩個孩子，靠種莊稼養活一家人已經夠艱難了，再要贍養二叔父，無異于雪上加霜。三哥毫無怨言，默默地擔起了這付沉重的擔子，仔細照料著年邁多病的二叔父。這一照料就是二十年。在許多兒女連自己親生父母都不愿贍養的社會里，他無怨無悔地照料一個自己完全可以不管的老人二十年，這需要做出多大的犧牲、付出多大的代價呀！二叔父去世后，盡管三哥的生活十分拮據，他仍然按照家鄉的風俗，像對待生父一般厚葬了二叔父，連多年與父親有點宿怨的三叔父也感動得流下了眼淚，逢人就說能遇上這樣孝順的侄子，是他二哥的福氣！誠懇地對自己的行為進行了懺悔。我的三哥聽村人說到這些后平靜地說，人老了總該有人養活，就是門上來個討飯的，我也會給口吃的，何況是我的叔父，有我吃的，就有叔父吃的。三哥的厚道和善良由此可見一斑。

三哥從不說空話、大話、騙人的話，也從不做傷天害理、損人利己的事，實實在在地做人，實實在在地活著。三哥也曾受經商大潮的誘惑，出門闖蕩過，但他很快就發現自己不是那塊料，又回到那塊屬于自己的土地上。靠養蜂糊口的二哥家境稍好些，想拉三哥一把，便讓他幫著售蜂蜜。為了賺錢，許多賣蜂蜜的人都在秤上做手腳，看似高高的稱了一斤，實際上秤砣擱在九兩的星上，顧客高高興興地買了蜂蜜，他高高興興地賺了錢。三哥是個實心眼，也是高高地稱，卻是絕對的足秤，遇上眼熟的人，還要再添些，讓你花一斤的錢吃斤一兩的蜂蜜。三哥的蜂蜜賣的最快，賺的錢卻是最少的。心近者面授機宜點撥他，但三哥學不來，實際上他壓根就不想學。點撥者說他心眼太死，他生生地回一句：昧良心的事咱做不來。噎得對方半天回不上話。正是緣于三哥的迂腐和老成，三哥的日子一直過得緊巴巴的，但三哥對此心如止水，從不言悔。

三哥的厚道，是實實在在的厚道；三哥的善良，是完完全全的善良；三哥的誠實，更是地地道道的誠實。面對三哥，會讓一切見利忘義、惟利是圖者汗顏和羞愧。三哥就是這么個人，不為名所誘，不為利所惑，與世無爭，逆來順受，默默地承受著生活中的艱辛和不幸，靠著自己誠實的勞動，在屬于自己的土地上，始終操守著做人的品格，頑強地守護著生命的家園，以自己獨特的生存方式平靜地生活著，走過青年，走過中年，走向人生的終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