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院副院長供詞里的“隱字”

秦興旺

17萬元，在這個動輒受賄上百萬元的巨貪頻出的年代，原廣西壯族自治區高級法院副院長楊多銘案似乎并沒有多少特別之處，然而，作為一名法院高官涉足受賄案，仍有許多令人玩味的地方，尤其是法庭舉證的一些細節，如：他用牛奶在交代材料上寫下隱形字試圖翻供，還是給該案添加了鮮見的特色。

2005年8月5日，楊多銘被柳州鐵路運輸中級法院以犯受賄罪判處有期徒刑十年，成為繼遼寧省高院院長田鳳岐、廣東省高院院長麥崇楷、湖南省高院院長吳振漢之后，又一個被判刑的高院院長。

花錢沒能消災，行賄人舉報楊多銘

現年54歲的楊多銘是個法院系統的老兵，自1979年進入法院工作后一直在各級法院“耕耘”，且進步極快。1984年任廣西桂林市中級人民法院副院長，1990年任桂林市中級人民法院院長、黨組書記，1996年任廣西壯族自治區高級人民法院副院長，時年僅45歲，在人們看來他是個前途無量的人。

然而，就是這樣一位被認為前途無量的高院副院長卻因一樁貪官腐敗案而“大船在陰溝里翻船”。

先得說說那起“貪官腐敗案”：

2000年6月原玉林市公安局局長吳昌考被原賀州地區中級人民法院以受賄罪、貪污罪、私分國有資產罪，數罪并罰，判處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并處沒收財產人民幣10萬元，罰金人民幣2萬元。吳昌考不服判決，向廣西壯族自治區高級人民法院提起上訴。

經查，1992年至1996年，時任廣西原賀州地區公安局交警支隊支隊長、地區公安局副局長、局長的吳昌考，為干警鄺錦榮從事非法活動提供便利，并提拔其職務，共收受其賄賂價值人民幣56萬余元，港幣1萬元。1996年9月，吳昌考從交警支隊的基建賬戶中劃出130萬元委托建行放貸，1997年3月借貸的北海某公司歸還本息后，建行便把本金130萬元劃回交警支隊賬戶，后把交警支隊按協議應得的利息9萬余元以交警支隊辦公室朱某的名義開辦了一本活期存折，吳昌考叫朱某把存折交其弟吳某代交房改款，吳某便從存折中領取9.2萬元后把存折交回給朱某。1998年10月28日，吳昌考得知自己要調離賀州地區公安局異地任職，指示從機動車檢驗站中拿錢出來給全局干警每人發2500元。不久，吳昌考調任玉林市公安局局長。

案發后，包括上訴期間，吳昌考的一些親友也開始了四處“活動”。

據檢察機關所查，吳昌考的弟弟吳某委托時任梧州市郊區黨委書記的包軍出面活動，想辦法與廣西高級人民法院負責二審的相關人員聯系。包軍通過梧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副院長李應釗、賠償辦主任黎華的聯系，在南寧請時任廣西高院刑二庭副庭長、吳昌考上訴案審判長的黃志揚等人吃飯，由此結識了分管刑二庭的楊多銘。

2000年6月的一天，楊多銘與李應釗、黎華、包軍在南寧跨世紀飯店一起吃飯，飯后楊多銘收受了包軍送的1萬元；8月，楊多銘到梧州市參加全區“維護軍人、軍人家屬權益座談會”期間，在梧州市五豐大酒店住房內收受包軍和黎華送的5萬元；楊多銘答應幫忙，他在北京學習期間，打電話給廣西高院刑二庭負責人，詢問吳昌考上訴案的情況，并交代對吳案要認真把關，有什么情況多向他匯報，案子等他回來后再定。

之后，刑二庭審理案件時，黃志揚向楊多銘匯報合議庭評議意見，楊多銘同意合議庭對吳不認定貪污罪的意見，但不同意改判緩刑，提出以受賄罪按10年判，并要求復議。刑二庭按楊多銘的意見進行了復議，不久，廣西高級人民法院改判吳昌考犯受賄、私分國有資產罪，判處有期徒刑10年。

11月，為感謝楊多銘的幫助，包軍、黎華、李應釗專程到北京看望正在學習的楊多銘，包軍送給楊多銘5萬元。需要一提的是，吳的親友也送了錢給擔任吳上訴案審判長和審判員的黃志揚、周建成。

然而，吳昌考對高院的二審判決仍不服，再向高院提出無罪申訴。2003年5月，廣西高級人民法院駁回了吳昌考的申訴。于是，已入獄服刑的吳昌考便開始不斷地向廣西有關部門舉報楊多銘受賄。

2004年11月，楊多銘被廣西紀委宣布“雙規”；

2005年2月5日，楊多銘被廣西檢察院立案偵查，同日被逮捕。

2005年4月1日，廣西壯族自治區十屆人大常委會第十三次會議決定，免去楊多銘的廣西壯族自治區高級人民法院副院長、審判委員會委員及審判員職務。

發現干預辦案，涉嫌其他受賄行為

紀委和檢察機關在對楊多銘的調查和偵查過程中，發現楊多銘還有其他受賄行為。

2001年下半年，廣西高級人民法院實行中層領導干部競爭上崗，高院刑二庭審判員周建成為能競爭上刑二庭副庭長職位，向欽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審判員鄺云升“求助”，要他在楊多銘面前說“好話”。周建成請鄺云升吃飯，交給鄺一只內裝有3萬元的信封，托他轉交給楊多銘，并轉達了周的“意思”。楊多銘收下這筆錢后，在院黨組人事討論會上，同意周建成任刑二庭副庭長，之后，周建成如愿當上了刑二庭副庭長。

2000年初，欽州市永新公司對一起經濟糾紛案向廣西高級人民法院提出申訴，為了能得到立案再審，相關人員通過欽州市中級人民法院鄺云升到高院打點“關系”。3、4月間，時任欽州市城區信用社主任的陳某及欽州市人民銀行紀委書記邱某通過鄺云升到南寧楊多銘家中“小坐”，臨走時將準備好的內有5000元的“封包”送給楊多銘（后法院審理時對此事不予認定）。5月下旬，鄺云升得知楊多銘回桂林過周末，便叫欽州市人民銀行安排車輛送楊回桂林，鄺也同行。在桂林的楊多銘家中，鄺云升將欽州市城區信用社主任陳某給的1萬元轉交給了楊，請楊多銘為永新公司案件盡快立案再審提供幫助。在回南寧的路上，楊多銘在鄺云升提供的永新公司申訴材料上作了“請××同志審閱，申訴人提出新的證據，可考慮安排立案再審”的批示。后廣西高院對該案立案再審。

2001年初，欽州市小董鎮農村信用社因與小董鋼鐵廠發生借款糾紛案，而向廣西高級人民法院提出申訴，相關人員也找到鄺云升當“中介”。5月間，欽州市人民銀行紀委書記邱某將小董鎮農村信用社主任韋某提供的1萬元交給鄺云升，鄺云升來到南寧楊家中，將這1萬元交給了楊多銘。2001年下半年，章某、鄺云升請楊多銘吃飯，再次請求他幫忙，吃飯間，章某拿出1萬元交給鄺云升，鄺云升將它交給了楊。不久，廣西高院對此案立案再審。

辯稱受到“誘供”，供述材料藏有“隱字”

在紀委和檢察機關調查和偵查期間，楊多銘寫下了多份供述材料，承認自己收受了上述賄賂。

廣西人民檢察院指定柳州鐵路運輸檢察院對楊多銘提起公訴，2005年7月6日上午，柳州鐵路運輸中級法院開庭審理此案。公訴機關指控楊多銘受賄18.5萬元。

在法庭上，楊多銘推翻了此前他的所有供詞。“我承認在雙規期間確實寫了供述材料，并承認收到了指控的18.5萬元，材料上也有我的親筆簽名和手印，但是材料內容是不真實的。”楊多銘說。他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辦案人員對他承諾，只要他老實交代，就將他的事只在黨紀政紀范圍內處理，因而在辦案人員的引導下，違心寫下了“交代材料”。其中某些重要情節，比如數額從少到多，錢的包裝物上，由起初的大信封，到后來就變成了塑料袋、手提袋，一直寫到辦案人員點頭為止。

“對此，我感到很無奈，只好在寫交代材料的紙張上用豆漿、牛奶等無色液體作了注明，注明有‘被教育、‘誘逼、‘誘供、‘誘供所致、‘誘等字……”

楊多銘的辯詞讓參加庭審的人員和200多名旁聽人員都吃驚不小，因為這樣的事從來沒有出現過，從來沒有聽說過。這位身為高院副院長的被告人確實“不同一般”。“為了證實我所說的真實性，我請求對我的交代材料的原件進行提存和鑒定。”楊多銘最后說。

這次庭審值得關注的另一個地方是，五名控方重要證人均以身體不好為由，沒有出庭指證。

由于控辯激烈，庭審從早上9時一直開到晚上22時多，法庭宣布休庭。

7月20日，法庭再次開庭審理此案。

在這次庭審上，公布了廣西天宏司法鑒定所受廣西高院的委托，對楊多銘的7份24頁材料進行的鑒定。鑒定稱，2004年12月18日楊多銘的自書材料頁腳倒數第三行左方有“誘供”、簽名下方處有“誘供所致”的壓痕暗記；12月28日自書材料頁眉右方處有“誘”字，簽名左上方及倒數第三行右方、倒數第五行左方有“誘供”的壓痕暗記，頁腳左、中、右方分別有3處用牛奶書寫的“誘供”暗記等等，據統計，在楊多銘24頁自書材料中標記多達40多處。

面對鑒定結果，公訴人認為楊多銘此舉有利用多年的工作經驗為自己開脫的嫌疑，并質問：“被告楊多銘，你說你是被誘逼的，那么你寫材料時有沒有人站在你的身邊？”楊多銘承認沒有，但又稱這不等于他不受誘逼。

律師語驚四座，辯稱被告人受報復

楊多銘的辯護人廣西歐亞嘉華律師事務所張樹國律師、欣合律師事務所鐘小惠律師也為楊多銘作無罪辯護。張樹國，這位曾為廣西常務副主席劉知炳、成克杰系列案中的杜寶成等高官作辯護而知名的律師在此案辯護中亦語驚四座。他說：“在證據矛盾很多、重要疑點不能排除的情況下，將錯就錯判他有罪，5年、10年后案件如果被糾正，在今天，是我們，是在被告人申辯無罪、辯護人強調證據不足的背景下，一個法院系統正廳級的高級領導干部被我們錯判，那時，我們又好下臺嗎？對被告人而言公平嗎？”

張樹國對此案分析說：“本案被告人在吳昌考案件二審中，曾以主管副院長的身份阻止了合議庭第一次上報的‘擬改判吳昌考緩刑的合議庭意見，并明確堅持了其受賄罪應當定罪、處罰。而從法律上看，根據對吳犯罪情節，數額的確定，數罪量刑后合并執行其十年沒有突破法定最低刑的界限，結合該案涉及‘八達公司的股東背景、承包關系等重要情節，這一處理是比較恰當的，根本體現不到任何對其施以關照的成分。在審監庭提出的對吳昌考案擬‘撤銷原判、改判無罪的情況下，證據證實的完全是被告人用剛正不阿，不畏權勢，為了捍衛法律的尊嚴將可能招致報復置于身外，秉公辦案的高風亮節。通過證據看到是身為高級法院副院長的被告人，三年前二審中推翻了請托人可能枉法得到的緩刑機會，三年后，再次阻止了其改判無罪的艱苦努力。”

在周建成一事中，“證據顯示的是，不僅任用周建成的程序完全正常，更為重要的是綜合評定及提出任用意見的是高院政治部。同時，被告人除了在黨組討論時以一個主管副院長的身份提出同意的意見外，其余無任何過問。”

關于欽州相關兩個再審案件，“一個憑新的證據小有改判，一個是維持，完全是被告人正當履行工作義務。我們不排除有些單位可能對中間人——控方證人鄺云升給予了活動錢款，但中間人是否將錢款給了被告人則是我們在今天的案件中需要冷靜思考、慎重確定的問題。”

最后，張樹國認為，“綜合以上，從公訴機關出示的認定被告人為請托人謀取利益所列舉的證據方面看，不僅不能證實被告人收了請托人的錢財；而相反的，反映出的不是職務犯罪的錢權交易，而是大公無私，不畏報復，依法秉公履行司法機關領導干部職責的客觀事實。”

暗注“誘供”何由？法院判楊多銘有罪

2005年8月5日，柳州鐵路運輸中級法院對楊多銘案作出一審判決。判決認定楊多銘受賄17萬元，并對楊多銘的“誘供”辯詞進行了詳細的分析。

法院認為，被告人楊多銘稱，其在“雙規”期間，因患高血壓、糖尿病等疾病，加之紀委的領導及辦案人員對其說，對其問題爭取在黨紀政紀范圍內處理，因此寫了不實的交代材料的辯解，不具備充分的理由。楊患有疾病是客觀事實，但在接受紀委的審查期間，其病情不至于達到連說話都不對自己負責的地步，把根本不存在的事情往自己的身上套而蒙受不白之冤，這對于一個具有豐富閱歷、資深的高級法官來說是不合情理的；其以為能在黨紀政紀范圍內處理才寫的自書材料，恰是符合楊當時的心態的。

法院認為，僅憑楊多銘在自書材料中暗寫的“誘供”、“誘逼所致”本身并不能證實在紀委調查期間存在著誘供的事實。暗記本身只能作為一個間接證據，同時需要其他的證據加以印證才能證實是否有“誘供”，而且楊的暗記只有“誘供”等幾個字，缺乏進行誘供的具體時間、地點、人物的指向，看不出一個資深法官是如何被誘供的。楊多銘的自書材料內容與其他證人證言相互印證，因此其自書材料的內容是客觀真實的。

法院判決楊多銘犯受賄罪，判處有期徒刑十年，并處沒收財產2萬元；受賄贓款17萬元，由扣押機關依法上繳國庫。

院長書房無馬列，一屋子的歷朝古董

一位檢察機關人士告訴記者，在偵查此案時，辦案人員對楊多銘家進行搜查，發現楊多銘寬大的書房里竟沒有一本馬列書籍，映入眼簾的是滿屋的歷朝古董，估計在三百件以上，其中不少是“年深月久”的貨色。但出乎意料，物價部門鑒定這些古董的價值為5萬余元。

這位人士還說，楊多銘作為資深高級法官，為人處世十分“老道”，讓他承認受賄十幾萬“很不容易了”。

從給楊多銘案定性的幾個案例來看，確實看不出他“拿人錢財與人消災”的痕跡。如吳昌考一事，盡管后來高院改判十年有期徒刑，但這也是楊多銘反對合議庭擬改判吳緩刑的結果，而且吳昌考申訴無罪又被駁回，看不出楊從中起了作用，甚至還讓人覺得楊在此案中依法秉公辦事，極富正義感。這是一個令人疑惑的矛盾，以至于吳昌考本人也“疑惑”了，從而導致了楊多銘的翻倒。

當然有些事情不是表面上能看得透的，這也是人世間的復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