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勝祥
1.時光總把記憶龜裂成碎片,當我們坐下來靜靜組合時,浮現的只是一些散亂的畫面和聲音。
“吱——嘎——砰”,“吱——嘎——砰”,……。這是石碓發出的聲音。一大早起來獨自坐在窗前,這聲音就在耳際彌漫開來。這古老的石器在我腦海漸次顯影,像我眼前的手和腳一樣清晰。曾幾何時,石碓和我的生命是那樣息息相關。
30多年前一個夜里我來到世間,母親房間的空氣中夾雜一絲煤油氣味,風從板壁的縫隙摸進來,搖曳著昏黃的燈焰。我看到母親蠟黃的臉和疲憊的眼神。父親、嬸娘和接生婆的影子被燈投在墻壁上,時大時小,飄移不定。我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有人拍打我屁股,我沒精力哭泣,我要把這個世界看清楚再做打算。任憑拍打屁股和掐我胳膊,誰也沒有辦法讓我哭出聲來。接生婆喊,快去舂碓。于是房外傳來沉悶的撞擊聲,而且一聲接著一聲。石碓發出的聲音使我頓時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仿佛這聲音可以左右世上的一切,可以讓我離開母親身邊,離開母親身上特有的氣味和乳頭,甚至讓我死去。我終于哭了。當然,這是長大后母親告訴我的。
此后,我在母親背上隨石碓踏板的起伏被母親的身體送起來又落下,在石碓沉悶的撞擊聲里呀呀學語,間歇中母親坐下來,汗水順著母親的乳頭流入我的口中,我第一次嘗到鹽的滋味;我在石碓坊里蹣跚學步,看一粒粒五谷雜糧在石碓的碾壓撞擊下脫坯、變細、成末、變漿。
2.碓坊以土坯為墻,靠著肅穆的正屋而倚,上面用碗口粗的杉木一棵棵整齊的排列著,杉木上面是一排排釘著的椽皮,跟正屋一樣蓋上層層疊疊的青瓦。遠看碓坊像正屋的一只肩。墻上往往少碼兩個土坯磚。這樣,沒有窗子的窗戶就形成了。陽光從這個沒有窗子的窗戶照進來,一條光柱每天在碓磨房里從西劃向東,給屋子送來光明,給碓坊留下真實與虛幻。青瓦縫隙漏下來的雨水,滴淌在只有人高的土坯墻上,到處顯現出細細彎彎的、或深或淺的小溝。怎么看都像淚流滿面而又未曾洗臉的人。是誰在流淚呢?很多時候我心里都在想,是我的爺爺奶奶,還是我的爸媽,還是和我們共用碓坊的隔壁他們一家的大人?小的時候我總是這樣莫名其妙的亂想。
碓坊里石碓躺臥在地上,霸道的王者姿態是我見過的任何一種農具都沒有的,兩根扶手柱如威嚴的旗桿。那是供舂碓人把扶的,它們是每一個舂碓人保持平衡的依靠和支點。石碓由兩部分組成,一部分是碓窩,像半邊巨大的雞彈殼嵌在地上,那窩沿的厚度相當于我們當時腦袋的直徑。另一部分是圓柱形石頭碓杵和杠桿,碓杵比我們的身子小不了多少,插在碓窩里,它的上端嵌在一根臉盆一般粗的木質杠桿上。杠桿靠尾部的地方再用一根也很粗大的原木橫支著。從屋頂俯視下來,兩根粗木像綁縛基督的十字架。石碓磨靠自己的龐大,讓五谷們相互擠壓。擠壓是一種很好的無間活動,擠壓常常使一些東西變得面目全非。它們按照擠壓原理,把五谷變成不同的等次,最終符合人的意愿。
那時候我常常想,石碓可能是妖怪變化而成。要不它們的力量怎么那樣的神奇?它們左右著村里所有糧食的分類。把五谷雜糧變成細糧、粗糧和牲畜口糧。比如在擠壓過程中最先脫離玉米?;蛘啕溋1倔w的麩子,那是豬牛的飼料;其次是帶著玉米和小麥本色的面粉,那是村人自己平日里的食物;最后剩下的面粉,那才是最好的上等貨。那是用來接待至親貴客或者下隊干部的用。那精白的面粉做出來的面條和糕粑,白凈凈的,總發出異常誘人的香氣。每次看到有人在我眼前吃它的時候,我的嘴里就直淌口水,真幻想喉嚨能伸出一只無形的手來,把那些白凈凈的食物抓進嘴里。有一回我見牛在滿意的吃麩子,忍不住抓了一把,放在嘴里,頓時苦不堪言。于是我想,這一切都是石碓和石磨做的“好事”。耕田出力最多的牛,為人長肉等著被殺的豬,為什么總吃剩下的東西。而同樣是人為什么也不能吃一樣的糧食,我問了好多的大人,但沒有人能夠回答我的問題。
3.“吱——嘎——砰”,“吱——嘎——砰”,……。這是石碓發出的聲音。這聲音是村莊的靈魂,是深沉悠長的音樂,伴和村莊的存在。我們和母親一起踏踩著石碓。后來我們漸漸大了,就單獨上碓坊勞動。
舂碓是我們每天必須做的事情,哪一天不做的話,我們就會沒有口糧。春碓是誰也不愿意干的事情。它不像其它任何一件農事,可以在野外一邊干活一邊看流云,看野花,看鳥,看一些有趣的東西。可以和對面山的人喊話,還可以對歌。石碓的笨重也是一般人不愿意去那里干活的原因。它們沒有任何省力的機構。全憑勞力。我數過,我們一家七口人吃一餐的麥子去坯,要用三千八百腳踏踩。三千八百腳,不停的踏踩要兩小時的時間。兩小時不停的做同一動作。沒人跟你說話,唯一要做的是使勁操作。人停了,它們也停了,不能有半點偷懶。百十斤重的東西,讓你不停的舞弄,這樣的累誰樂意承受?
我一直盼望,要是石碓爛了該多好。那樣的話,我們就不會有這種枯燥繁重的勞作了。而且我在舂碓的時候早已經看出它很多部位是可以改進的,假如它爛了,我可以乘機改造它。至少使它科學一點,省力一點。
后來它終于爛了,我想這下好了,我于是跟父親提出由我來修復石碓。并把我要改良它的想法一并告訴了父親。父親聽完劈頭蓋臉的咒罵起來。他說,好幾多年了,你爺爺的爺爺都用起來的石碓,還有什么不好的。就你聰明,你能搞出什么好的名堂,別給我瞎折騰。我畏懼父親,就沒敢再提這件事。我猜想父親也在畏懼他早已作古的父親吧。估計他的父親也不讓改的。父親說,你們年輕人要把這個東西折騰壞了就慘了,還是請匠人琿修吧。于是修石碓的匠人來了。我守在碓坊里看他工作,見那匠人絲毫沒有改進的意思。我就把安裝兩個軸承在支點兩端的想法告訴他。我說,我見地軸承,很好的,要安上那玩意就省力多了。我話還沒說完,修石碓的匠人就把目光從老花鏡上面向我鄙夷的看過來,像看怪物一樣。嚇得我沒了聲音,趕緊跑開。修石碓的匠人鼓搗兩天,那石碓又可以用了。
石碓就這樣用了修,修了又用。終于有一天徹底壞了。沒石碓的日子是不行的。因為我們要吃飯。我們要等著石碓來分解和分配糧食。不然豬、牛、我們和貴客都只能吃同一種帶皮的玉米和麥子了。父親說,我們還得有一個石碓。這下我可以做一個全新的石碓了,我興奮得好幾個晚上沒睡好覺。我可以把我所知道的最省力的竅門全都用在新石碓的建造中了,以后我們就再也不用這么累人的石碓了。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二哥,二哥淡淡的說,別高興,要看父親是不是同意。父親會同意嗎?父親上回罵我的話還在耳邊,“你知道仆么?科學,就你知道科學?你十幾歲的娃娃,幾千年的科為沒你的好,去你的吧”。于是我沒敢再吱聲。打造新石碓的過程中,我只好壓抑自己,默默的跟在匠人和父親后面,做他們讓我做的事情。我希望徹底毀壞的東西毀了,而我卻要委屈自己把它做起來。我不喜歡的東西壞了,我卻要與人一道原封原樣又制造一個。而這樣的東西一旦做好了,就會讓我像牛馬一樣整天圍著它累死累活。
新的石碓做好了,父親的臉上露出了笑容。我的工作仍然是每天舂碓。我數著繁重的腳踏次數度過。每踏下一腳覺得就多了一分解脫。
4.有一天,我去對門寨子玩,看到狗狗的奶奶也在舂碓,狗狗奶奶70多歲,滿臉核桃殼一樣的皺紋,頭發也全白了。陽光從頭頂的青瓦縫隙投在她的頭上,白色的頭發在那束光中飄舞。她閉著眼睛,嘴唇輕輕的蠕動,身子吃力的向下不停的踏踩石碓,臉上卻沒絲毫勞累和沉重。不像我舂碓那樣。我驚呆了。我馬上就去問旁人,怎么70歲的老太太還能春碓?還這么表情輕松的舂。狗狗說,奶奶說是從小就舂碓的,她大概很有經驗了吧。我一直懷疑狗狗奶奶有什么奇特的神法,可以讓石碓變輕起來。我一直站在旁邊,想等她干完活后馬上向她請教。活完了,老太太睜開眼睛。我立即以對菩薩一樣的虔誠要老太太教我使石碓變輕的神法。老太太看都不看我,一邊擺弄簸箕篩子一邊慢悠悠的說,沒什么法子,舂碓的時候閉上眼睛,腿上身上用力,腦子想遠處的事,盡量想得越美越好,你會有上天一樣的感覺。這樣就不累了,知道嗎?老太太的聲音像從地底下又像從土磚縫里飄出來的。
第二天我在自己家舂碓的時候,就試驗起來。我像老太太說的,只用身子和腳使勁。閉了眼睛,讓腦子空起來。一會兒果然感到整個身子仿佛飄了起來,異常輕盈,我感到自己正掠過白云,向另一個世界飛去,我來到了遍地花香的地方。一碧如洗的天空,飄著幾絲白云。寬廣無垠的地上長滿了各式各樣的鮮花。有悅耳的樂曲從天際裊裊而來在耳際回響。我在那些花中跑啊,跳啊,轉圈啊。累了,就隨處躺下?;ǖ姆枷汴囮嚀湎虮且怼pI了,我隨手一抓,是一種我從未吃過的面點,味道鮮美之極。這時候我聽到有人喊我,睜開眼來。我還在碓坊的石碓邊站著。我沒用力了,石碓自然也停了下來,土磚坯、石碓、頭上的青瓦,它們都睜著冰冷的眼睛奇怪的打量著我。其實我哪兒也沒去,什么也不曾擁有過。我的手依然把在石碓的木樁上。木樁是那樣的冰涼。麥子已經舂好,我還得蹲下來篩面粉。我的渾身散架般的疼痛。
于是我又巴望石碓毀壞甚至消失。我想我寧愿吃不剝皮的麥粒玉米和谷子。但畢竟這只是我的一種妄想而已,父親是絕對不會答應的。我知道石碓將繼續或將以另外的形式繼續存在下去。但可能要省力得多。
5.離開故鄉20年了,有20年沒舂碓了。那“吱——嘎——砰”,“吱——嘎——砰”的聲音,是我最早聽到的搖滾音樂。那樣的重低音是我至今在任何高檔音樂廳都沒聽到過的,那樣的撞擊聲一直以來無可比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