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憎享
反切語不是大眾語的白話,而是小眾秘密語的黑話。白話力求明明白白,黑話則是揣起明白說糊涂。反切語雖然遍及各地,然而語圈極小,是另類話語,是封閉性不為圈外人道的秘密語。江湖黑話,給定不同的名稱,試循名求實:
一、切口/砌口兩個概念正好是反切的兩面:切口的切是說語音是可以切割的,單音詞緩讀分音一分為二叫作切口。反過來,由雙音合聲合而為一“返”回原切之音。砌,即兩音疊砌。反切的反本是返回復歸還原,因取反字被誤解:如舊《辭源》“唐避言曰反”等。復歸返歸本原,1900年王照《官話合聲字母》“合聲”概念準確。切音正序、逆序外尚有變序,元雜劇的逆序語如關漢卿的《緋衣夢》“嘴碌都”、《救風塵》“嘴盧都”:碌都、盧都都是逆序突,嘴突起鼓嘴膀腮。因為反切只表音而無義,正序也常遭誤解。《金瓶梅》“你斑鳩中了彈也,嘴答谷了。”答谷/突,斑鳩中彈死后嘴突起而鳴不得也。不是后人誤解斑鳩巢陋,蛋掉跌破而哀鳴!
二、變序(纖語近于娼)古稱臉為龐,宋晁端禮《滴滴金》“龐兒周正心兒得”,龐正序切音/博浪/百浪,潘金蓮眼中西門慶“十分博浪”,令人聯想十分漂亮。龐轉化為盤兒亮,龐盤雙聲,變韻為盤:麻臉叫梅花盤,翻臉叫鼓了盤。只有乳托還叫奶龐未變。
這種雙聲變韻龐盤之變,被叫做反切語的分支,略似詩韻所說“前有浮聲,后有切響”雙聲后字變韻追求反切的奇響。
切響與正序效果大不相同,妓家敬稱客官(官人)為孤老。孤老/錮,喻指小爐匠/錮漏鍋子。妓者貶為破鍋,需焊補。于正序之外尚有變韻之變序,《金瓶梅詞話》中罵妓女為“零布”,人不解,誤會為“零碎布頭”。這是雙聲變韻的變序反切:零/裂,布/帛。零裂是剪破,布帛是貨幣名。“后有切響”,重組切響 是為破貨,就是破鍋。
雙聲變韻,切響至為復雜難解,《金瓶梅詞話》中,有國內外學人視為四大難解隱語即是。舉其一,以例其他。
鴉胡石/影子布/朵朵云兒/了口惡心
原語無標點,學界點不斷,理還亂。有人斷為“夜壺、拾、掇、了”的藏頭格。不是藏頭夜壺,而是內寓深義。隱語是雙聲變韻,深義融入變序后之重組“切響 ”之中。
鴉胡石元明文獻18部,皆言是硬玉寓“硬”。
影子布燈影戲影窗之布,影戲耍即“搖”。
朵朵云兒江湖切口是“大”,朵即躲。
了口惡心男陽為 /了、同鳥。
雙聲變韻,韻中寓意“切響”,即為:鴉/硬,影/搖,躲 /大 ,/鳥。表層是鴉影朵/躲了,深層義是硬耍大鳥。鴉/硬即今京罵丫挺(有學者言是丫頭養的,頭養合音躺而不挺)。而“搖大鳥”就是沈罵“耍大刀”,古今罵語有潛在的暗流。再則,鴉/硬,影/搖是男歡女愛的戲逐,燈影搖不實寫人而寫幕后人影晃動,有詩的意境。清《白雪遺音》:“分明巫山云雨情無限:燈影晃窗前。”諱語忌直,隱語求曲,于曲折之中產生審美情趣。
三、市語·胡同前人有言:“俗語近于市,纖語近于娼,戲語近于優。”上述變序反切即是纖麗近娼之隱語。為什么稱為市語?因反切流行語區得名。舊市場叫“雜八地”,五行八作,人員混雜。舊稱市場四多:妓院多、酒家多、戲園多、賭場多。清末徐珂《清稗類鈔》寫道:
六街如砥電燈紅,
天樂聽罷聽慶東(戲)。
惠豐吃罷吃同豐,
談助無非白發中(賭)。
閑來只是逛胡同。(原注:“胡同為妓館所在地也。”)
南京明代有著名的十六樓;南市、北市是其中兩個名樓。北京舊有“八大胡同”。纖麗反切出自胡同,胡同是反切語原生地。
有人誤解胡同是蒙語的井(周士琦:《北京胡同起源》,《尋根》2003年第1期),這是鉆進了死胡同,以流當源,倒果為因。論據是元《經世大典》“火”,最先打火道(辟消防隔離帶)的是宋人趙善俊,《宋史》有傳:善俊“知鄂州(今武昌),適南市火。開古溝,創火巷,以絕火患。”事在語先,是語史的絕對準則,不僅火巷的為宋趙善俊先于元而創,更是古漢語早已有之。
字《唐韻》、《集韻》皆收,引《說文》曰:“里中道也。” /胡同親緣密不可分, 更早見于《山海經》“飛魚狀如鮒魚食之巳痔。”晚出的《篇海》分音。《正字通》:“京師街道為。”胡同是的切音:明田汝成《西湖游覽志》卷七《南山勝跡》記載:“宋殿前司營第二峰,塔西小徑石壁夾道通人往來,名為石。宋初名公多題刻其間。” 可知石是宋之遺存。 ,是兩側石壁夾道,今猶稱胡同為夾道。袁枚《子不語》多見合聲的字:卷十二“前至小”,卷十五“狹”、“轉身進”等等。北方切音為胡同,南方弄堂也與反切相關:不是“官路曰弄,廟路曰堂”。東西橫向曰行/巷,南北豎向曰列/弄。《南史》載:“東昏侯被弒于西弄。”即被殺于宮西側南北走向狹弄(小胡同)。清王有光《吳下諺聯》曰:“棋盤街,南北列;羊腸徑,東西別。”弄/列、里/弄皆為雙聲;行/趟疊韻,口語稱行為趟,趟/堂,堂/巷同韻。巷/行/胡,堂/弄/同,這便是北方胡同與南方弄堂的音緣。市語包容極其寬泛,胡同確是“俗語近于市”的語域定位。2004年8期《英語世界》上,尼爾·基恩撰文說:“俚語不如倫敦多,倫敦是世界上最古老最龐大交易市場的大本營。”可證“俗語近于市”的道理世界大同。
四、聲嗽、戲語近于優反切語與優伶演藝如影隨形。元雜劇《高祖還鄉》“一面白胡闌套住迎霜兔。一面紅曲連打著個畢月烏。一面旗蛇纏葫蘆……”元末詩人楊維禎《西湖竹枝詞》“河西兒女戴罟,當時生長在西湖;手彈琵琶作吳語,記得吳中吳大姑。”賣唱女藝人,頭飾罟,即《席上腐談》所云罟姑,《真珠船》所云顧姑,聶碧窗所云固姑。《書隱叢話》:“實一物也,即今女人所帶盤圈,以鐵絲為之。”罟姑、顧姑、固姑切音合聲是為鼓,今稱額頭突出之禽鳥曰鼓鼓頭即是。一物而異名,因切音只記其音,如旗幟白胡闌/環、紅曲連/圈,實錄反切語音而未顧及其義。宋代學者王應麟《困學紀聞》說:“字書眼學,韻書耳學。”從字面上胡闌/環、曲連/圈,看不明白,而訴諸聽覺是一聽就懂。近于優的戲語,莫過于聲嗽。
聲嗽歷來多引述明徐渭《南詞敘錄》:“鶻伶聲嗽,其曲則宋人詞而益以里巷歌謠,不葉宮調,故士大夫罕有留意者。”只是說典雅的南詞被里巷歌謠俗化了,所以“士大夫罕有留意者”。祝枝山(允明)便留意于此,他在《猥談》小書中的看法是:1.“所謂鶻伶聲嗽,今所謂市語也。”2.“此本金元談吐。”3.“詞語中所用土語無限”,“孤乃官人,即其土音也”。他斷定聲嗽是金元遺留的市語、土音。左思《蜀都賦》“之里,伎巧之家”,說市場是妓院群落,流行“土音”談吐,所舉之例為妓家官人即孤老。(前已說:孤老/錮,焊補漏鍋者)明代無名氏《墨娥小錄》有“行院聲嗽”,歸入行院。
聲嗽反切合聲是為哨,又叫哨語,哨是反切舌辯,蔡伯龍《官話匯解便覽》稱為“咬哨”。哨是舌辯脫口秀:有切音來言,應之合聲去語,相互咬哨辯論。晚近尚稱能言善辯者為“三吹六哨”。哨誚同韻,舌辯相互譏誚,謂之誚否,與俏皮反義。明朱有《誠齋樂府·喬斷魂》“市語聲嗽,我也不省得”,剖解多番才說:“你的嗽,我鼻涕了!”意思是擤(醒)得了!
五、龍鐘的撲朔迷離習慣是語言的裁判,它統治語言,它給語言定出準則。面對習慣勢力,語言無力而又無奈,不得不認可“約定俗成”。撲朔迷離,本是反切,抓耳提兔,腳踢蹬撲朔/潑(撒潑)者,是雄兔;而眼“迷離/瞇”便是雌兔。這是從兔的行為特征區分雌雄。明何良俊《語林》言龜“爬沙”是四腳并用,兔撲朔也是四足踢騰。爬沙、撲朔音同義近。然而語源于反切撲朔而又迷離。有人不問原出所自,譏誚何必討源?“叫雞即雞,叫狗即狗,何況魚乎!”否定了語原學尋根窮源的必要。筆者先在《沈陽日報》發表了《老態龍鐘不是鐘》,繼之再在《紅樓夢學刊》2003年第3期發表了《龍鐘老僧話龍鐘》,以期引起反切之反思。
龍鐘,實指竹杖。古詩存有竹杖信息:“霜風色古、露染斑深。每個龍鐘之族,幽翳沉沉。”這是北周庾信《邛竹杖賦》的要句。清陸鳳藻《小知錄》:“龍鐘,竹之勞者。”竹何以勞?惜未申說。
竹杖扶持老人,是代勞之勞竹,又名“扶老竹”。語音內存反切之元音/因:扶老/勞、龍/勞、龍/弄;鐘/竹、鐘/杖。龍鐘/龍杖//弄竹/弄杖同音一系,同聲相應。先有弄杖/弄竹之前音/因,后有龍鐘文字記音之后果。
老年無力再發少年狂,不能舞槍弄棒了。不曳自搖、離杖就倒,只得扶杖弄竹而行。何況佳杖向有佳名:晉戴凱之《竹譜》:“竹之堪杖,莫尚于筇。”筇竹是上等手杖的首選。《山海經·中山經》:“有龜山,多扶竹。”晉郭璞注:“扶竹,邛竹也。高節實中,中杖也;名之扶老竹。”高節、節間距高,實心堅實,有扶老的實用價值。“高節實中”更有精神品格寄托,所以愛不釋手,撫弄把玩不已。弄竹是老年心態,是人的品格節操,滲入“高節實心”弄竹之中。人如竹,竹品與人品合為一體,所以才有龍鐘老態之弄竹的心態。嘉杖何處有?《蜀都賦》仇兆鰲注:“筇杖傳節于大夏之邑。”公元前139年,張騫奉漢武帝之命出使西域,曾親眼目睹了“高節實中”的邛杖實物。物以稀為貴,邛杖被寫進了《史記·大宛列傳》及《漢書·張騫傳》中。
六、反切不是名人創 最先否定“孫炎作反切語”之謬說是宋代宋祁(子京),其《筆記》明確指出反切“本出于俚語常言”,例如:團/突欒,孔/窟窿,精/鯽令,不可勝舉。據此說:“國朝林逋詩云:‘團欒空繞百千回。即不曉俚人反語;逋雖變為團欒,亦其謬也。”團切音突欒,再以團欒合聲,不符合反切規律,是錯誤的。后之詩人沿偽襲訛,詠月團欒等。宋祁力主反切出自下層俚人,而否定孫炎創反切之謬說。反切為孫炎所創,幾成定讞,影響后世:清代蔣超伯《南語》:“音韻之反切,始魏之孫炎、不始神珙。”學界依據的都是北齊顏之推(531~590年)《顏氏家訓·音辭篇》:“孫叔言(炎)創《爾雅音義》,是漢末獨知反語,至于魏世,此事大行。”孫炎創作了《爾雅音義》音韻書,而不是首創了反切語。是利用反切律,用于注音,是個貢獻,應予肯定。然而反切是客觀規律,規律是不能創造的。把孫氏創作韻書說成是創造反切,既誤解了前人,更誤導了后人,貽害深遠。
反切語更以“徽宗語”冠名,附會名人,提高身價。傳說,1127年宋朝徽、欽二帝北擄,用反切語秘談。這仍然是使用,而絕非首創。只能說明宋時是反切語興盛之時,從皇帝到平民使用者眾多。
七、反切旅語自生于民間北魏酈道元(466~527年)早于顏之推,于《水經注》中談到地產名酒桑落時,不經意語及反切。
自王公庶友,牽拂相招者,每云:索郎(有顧思同),旅語:索郎反語為桑落也。更為籍征之雋句,中書之英談。
《水經注》對桑落不是溢美,是“方土之貢選,最佳酌矣”。直到唐代,桑落還作為貢品,進獻皇上,再分賜寵臣分享。唐段成式《酉陽雜俎》記載:“安祿山受賜甚多。”品目中桑落酒赫然在目。
確如《水經注》所說,桑落成為詩中雋句。北周庾信詩云:“蒲城桑落酒,灞岸菊花秋。”(蒲城今山西永濟)。后世詩人競相征引,唐白居易“桑落氣熏珠翠暖”,溫庭筠“寄語謫仙呼索郎”,皮日休“盡日傾心羨索郎”,宋黃魯直《送王郎》“酌君以蒲城桑落之酒”,直到明謝肇《五雜俎》“東郡之桑落,京師之燒刀,不脛而走九州矣!”
所以在“索郎有顧思同”處斷句,而不能把“有顧思同”割裂成“騎馬句”。不僅酒友們共同認定索郎,引述的諸家詩人,回顧索郎與桑落一體二元。呼朋引友思同飲索郎,才得出“旅語:索郎反語為桑落也。”
旅語的概念,是酈道元首先提出。旅生,原指植物,《后漢書·光武帝紀上》“野谷旅生”。李賢注:“旅寄也,不因播種而生故曰旅。”古樂府《十五從軍征》:“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酈道元把不種自生植物旅生移來作為反切“旅語”是個創造。旅語是不種自生的,是對反切語最精準、最科學的概括。索郎與桑落是回環互切的趣例:
索郎/桑←→落/郎索;桑落/索←→郎/落桑。桑落與索郎是聲韻天成,是旅語的典型。
人們由于對旅語反切美的無知,化美為丑。明談遷《棗林雜俎》慨嘆:“桑落酒,秦人訛為喪,改稱秦酒。桑落名極佳,本無所觸犯,而且易之!”反切旅語定位迷失。
八、未結的結語反切語久經使用融入通語中,如轂/轱轆,瓠/葫蘆,習慣了雙音詞,反而對單音原詞陌生而疏離。生活中的反切詞,更是不問切之原因,已經不為人注意了。馮玉祥《趵突》詩頗形象:“一個泉眼/兩個泉眼/三個泉眼/咕嘟/咕嘟/咕嘟。”反切與通語融合無間。《唐會要》:“結遼,秦吉了也!”人們稱之為傳情鳥,傳遞愛情信息:情急了!如東坡詩:“鳥不知名聲自呼。”
對反切不訴諸聽覺,而在字面上求諸于視覺,必然錯誤。京師著名的大柵欄,《說文》:“柴,小木散材,士佳切。師行野次,豎散木為區落,名曰柴籬。”老北京語音遠離柵欄,更遠離了柴籬,語音演變是習慣成自然。
骨董何以名文物?骨董/銅,文物以青銅為著。牢丸何物?《漢語大辭典》誤釋為元宵,西晉束皙《牢丸賦》,三百余字,掰皮說餡,賦贊牢丸就是餃子。丸子入水散花,受卵的啟發,包上皮兒就牢固了。卵切音牢丸,“前破浮聲”有實義;“后振切響”:牢丸音義臻于完美。《漢語大辭典》不辨牢丸反切,不讀《牢丸賦》原文,謬釋為元宵,誤解了古人,更誤導了今人。反切語根源不應迷失,也不應長期撲朔迷離!
(作者單位:遼寧省社會科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