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步升
血色黃昏
吾鄉地處僻遠,三面臨河,一面是險峻黃土高坡與外界溝通。鄉親日出作日入息,別無什么娛樂活動,賭博便為一大樂事。除婦女外,老少男子大多參賭,一個賭場,賭客中可能同時薈萃了爺孫父子兄弟親戚朋友。賭場無父子,來的都是客,誰輸誰贏,一律照賭場規矩辦事,沒有誰給誰講情面這一說。鄉親們農忙賭,農閑賭,無錢時賭,有錢時賭,農閑時,無錢時,賭興尤濃,賭風尤熾。一代代人賭下來,便賭出了一方民風,賭出了無數的恩怨。
我第一次知道賭博這種事是在四歲那年的冬天。我們那里外甥給舅家拜年是在正月初二。我家與舅家隔一條馬蓮河,此時河水還在封凍,冰層很厚。剛滿十歲的三哥領著我,手提禮物,踏冰而過。中午時分,到了舅家。舅和舅母坐在熱炕上,我們進門,二話不說,納頭便拜。舅和舅母像那年月所有的長輩那樣擺擺手說:算啦算啦,新社會啦。話雖這樣說,頭非磕不可,話是時代話語,磕頭卻是老規矩。外甥不給舅磕頭,那是忘本的罪過。三哥和我上了炕,舅母飛快下炕去,一會兒,飯端上來了。吃罷飯,舅嚴肅了臉,對幾個表哥表姐說:你們幾個給我好好在家玩!說完,轉身走了。過了一會兒,舅母也這么說了一句,端起一面盆油餅出門而去。又過了一會兒,三哥和兩個大些的表哥說要去上廁所。過了很久,還不見他們回來,我與兩個小表姐不熟悉,玩不到一塊去,便鬧著要去找三哥,她們勸我不住,也便不再勸了。
出了舅家門,我卻不知道該到哪兒去找三哥。舅家是一座孤莊院,四周都是黃土山丘,幾里方圓沒有人煙。寒風一陣陣刮過,山川塵埃喧天,一片混沌。第一次一個人處在這樣的境況,我感到了極大的恐怖。我覺得滿世界都向我大睜著明溜溜的眼睛,都向我伸出了森森利爪,我一邊慘聲哭號著,一邊沒頭沒腦在山丘間奔竄。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眼淚哭干了,嗓子哭啞了,我爬上一個孤山包,突然看見一條大溝里,一片柏樹高可摩天,在四棵樹下,各圍裹著一群人,居高臨下,遠遠看去,人頭攢動,隱隱有喧嘩聲??匆娙耍謶指邢Я耍还苁鞘裁慈?,我得和人在一起。一派黃土陡坡,沒有路,沒有人踏過的腳印,我認準方向,叫號著,連爬帶滾,來到了樹下。沒有人注意我,也沒有我認識的人,我只聽見人們在高喊著:押單!押雙!揭啦!每一輪喝喊過后,便是一片驚嘆聲,歡笑聲,嘆息聲,咒罵聲。我不知道他們在干什么,人群密不透風,我人小,從人的腿縫鉆了進去,張眼一看,天,滿地的錢。一個人手捧一只瓷碗,碗里裝著兩顆鑲有黑紅圓點的方形骨塊,蓋上碗蓋,雙手捧碗,一陣猛搖,只聽碗里鏗鏗鏘鏘如打鈴,搖一會,將碗放在面前,高喊道:押,押,快押,要吃牛肉牛滾溝,押!人們紛紛掏出錢來,堆在碗的兩邊。那人再喊幾遍,看看再無人掏錢,便高喊一聲:揭啦!人們大睜眼睛盯住碗,碗蓋揭開,一片驚嘆聲過后,一些人歡笑,紛紛往懷中攬錢,一些人邊嘆息咒罵,邊摸索著往外掏錢,天寒地凍的,臉上卻流著汗,鐵青了臉色,厲聲喊:再來,我就不信狼是麻的!有人回嘴道:你來,你來,牛不頂牛是熊牛,瓦罐不離井上破,只要你來的回數多!
場面熱烈,一溝沸騰,我沉浸其中,忘了害怕,也忘了找三哥的事。不知過了多久,忽聽得溝口人聲嘈雜,幾個人群一片聲吶喊,眼前的人迅疾各揣錢入懷,一人抓起碗,四堆人各發一聲喊,猶如炸彈爆裂,又如羊群突遭狼襲,亦如山洪暴發,只聽得一溝的嗡嗡營營,只見得眼前都是紛紛亂亂的人腿,我不知所措,瑟縮在地,只怕被哪只腳踩上。正惶恐無著,只見一個不認識的婦女,一把提起我,沖過人群,將我扔在溝坡上。此時,天已黃昏,一顆渾黃的太陽掛在天邊,隨時都要跌落山谷,斜陽余暉,寒風卷塵,天地蒼涼。所謂站得高,看得遠,定下神來,放眼一望,滿溝都是人。有一片已打了起來,眾多的人嘩地圍過去,還沒打起來的地方,人們在互相爭吵著,推搡著,不知爭吵些什么,只見嘴皮飛動,唾沫噴濺,又一個地方打起來了,又有一個地方打起來了,滿溝都打起來了,人們有的手掄木棒,有的手揮鐮刀,有的解下了扎在腰里的皮帶,一溝的咒罵聲,一溝的吭哧吭哧聲,一溝的慘叫聲。我看見了父親,看見了大哥二哥三哥,看見了舅和幾個表哥,看見了幾個叔叔,看見了好幾個我認識的鄉鄰。我還看見了舅母,她手中的面盆已空了。父親離我很近,他隔在兩火氣沖天的人中間,那二人一人手持鐮刀,一人手提皮帶,父親似乎在勸架,忽見那個手持鐮刀的人一把豁開父親,順手一揮,一道白光劃過,而手提皮帶的人頓時臉上紅血濺起,我看見,一塊紅肉從他的臉上跌下來,落在地上,還奔跳了幾下,才轟然寂滅。我看見,那人捂了臉,委頓在地,而我的父親奪過那人手中的皮帶,朝那個拿鐮刀傷人的人的頭上抽去,皮帶挾著勁風,那人扔了鐮刀也委頓在地。我看見很多人開始是和父親一樣,在給別人勸架,勸著勸著,也打起來了。
那一場混戰是什么時候結束的,怎樣結束的,我已想不起來了,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是文革中的兩派舊怨未平,一方借抓賭之機報復另一方,又讓更多的賭客卷了進去。那一場混戰,沒有人死亡,但在場的,差不多都受了程度不同的傷。
搖麻糖
我正式參賭是在六歲那一年冬天,賭的是搖麻糖。我們那兒把麻花叫麻糖,搖麻糖,就是贏麻花吃。
冬閑了,離家很遠的一個大村莊過廟會,請的是一個很有名的戲班子,父親是秦腔戲迷,他要去看戲,順便帶上了我。父親愛看的是傳統秦腔劇目,我們稱之為老戲,那年月老戲名列四舊,不準演的,只準演新戲,父親不愛看新戲,還是去看了,聊勝于無吧。日場戲是《三世仇》,看了一半,父親不愿看了,便領我逛會。我很高興。時已過午,肚子早餓了。隨身帶有粗面干糧的,可又冷又渴,食之難以下咽。一棵大柳樹下,圍了一大群人,爆笑喧嘩,聲聞遠近,我要去看看,父親說,那是搖麻糖的。我不知道這是干啥,聽上很熱鬧,便心向往之??戳藥追昼姡乙衙靼琢似渲袡C關。主人手捧一竹筒,內插若干竹簽,將某根簽搖出來一次,贏一根麻花。一根麻花本來標價一角錢,客人花五分錢搖一次簽,搖中了,得一根麻花,并再賞一次搖簽機會,搖不中,五分錢算白花了??磥硎呛茈y搖中的,許多人已花很多個五分錢了,還未嘗到麻花味兒。顧客多是小孩,人們都沒多少閑錢,每從大人手里索到五分錢,就得機關算盡。主人對自己生意的宣傳也頗費苦心,有的孩子好不容易安定下來了,他便使勁搖幾下手中的撥浪鼓,張口唱出一段謠兒來:
當當當,搖麻糖,
盤腿坐在了熱炕上;
喝米湯,吃麻糖,
你看吃得香不香。
孩子的肚中饞蟲就這樣被他反復引出,大人恨得牙癢癢,卻也無奈。我也耐不住了,問父親要錢,父親倒沒為難我,但他掏出五分錢后,決然道:就這五分錢。主人看我拿到錢了,幾步跨上來,撥浪鼓猛搖幾搖,向我高聲唱出一段謠兒來:
就看你這個乖蛋蛋,
簽子搖得端不端;
一根麻糖香又甜,
老漢吃了香斷腸,
娃娃吃了忘了娘。
接過簽筒,我的手有些抖。我雙手抱住,閉了眼睛,使勁搖幾搖,一簽落地,主人撿起一看:哇,中了!滿場一片驚嘆。主人一邊給我取麻花,一邊乘機大肆鼓吹生意,張口又是一段謠兒:
當當當,搖麻糖,
三請茅庵諸葛亮;
諸葛亮,本事強,
坐在炕上吃麻糖。
獎勵的一次機會我又搖中了,再獎一次,還中了,一連搖中六次。每中一次,全場歡聲雷動,大多都是花了冤枉錢沒有吃到麻花的,主人輸得越慘,大家越解氣。搖中第六次時,我看見主人的臉失了血色,他不再搖撥浪鼓,也不再唱謠兒,往外取麻花的手有些抖。他是常年做這生意的,明白這是遇到了怪簽。幸好,第七次我沒搖中,主人解脫了,我也長出一口氣。
五分錢換得六根麻花,按獲利的比例計算,恐怕是我從小到現在,占別人的最大一樁便宜,幾十年過去了,至今還頗感得意。占便宜和吃虧,確實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感受。父親也很高興,他毅然將我領進羊肉館,慷慨地摸出兩角錢,大言道:咱也喝羊肉湯!兩大碗熱騰騰的羊肉湯端上來,里面雖然沒肉,可那是煮了肉的,是有濃烈的肉味的。父子倆每人兩根麻花泡進熱湯里,那個香。麻花個兒很大,一根足有三兩重,以那時的飯量,我與父親每人一頓吃掉四根是正常飯量,各吃掉兩根后,都同時說:飽了。我不舍得吃了,父親更是舍不得。福是要悠著點享的。
太陽落山了,朔風怒號,滿天飛揚著枯枝敗葉。父親不想看夜戲了,這正合我意。離家還有幾十里山路呢,得連夜趕回去。肚里裝上了肉湯麻花,既熨帖又溫暖,走起夜路來,腳板無比輕捷。走出一段路后,碰上父親的一位熟人,他也是逛會的,說了一會話,他說今夜哪里哪里有場合,問父親去不去,父親看看我,黯然說:不去了吧。場合是當地人對賭場的說法,我是知道的。我也知道父親是想去的,他擔心我小,累贅。我說,咱去看看吧,沒事的。父親和那人看著我這么一個小不點,對賭博也有興趣,都笑。我也跟著傻笑。
場合在一條黃土大溝邊的一座獨立土莊院里,進出只有一條路。在路口,我忽地發現一截斷墻后隱隱有人,我小聲說給了父親,父親的警惕性很高,便去墻后偵察。墻后藏著幾十人,有的挎著步槍,有的手執木棒和紅纓槍,個個精神抖擻,嚴陣以待。他們都是公社的基干民兵,根據內線情報,準備將賭徒一網打盡的。其中的許多人與父親很熟,有的還與我家沾親帶故,一個人笑道,你還是黨員,又是當過干部的,還帶著這么小的娃,又是天寒地凍深更半夜的,居然也來趕場合,我先把你父子抓了!夜幕下,我看見父親的臉色極是尷尬,他不回嘴,只一個勁傻笑。那人一只手一劃拉,豪邁地說,算你運氣好,四周都是我的人,今晚,哼,一個也跑不了!明天,一個個串起來,掛上牌子,游完村,一伙押到水利工地改造去!
僥幸逃脫天羅地網,父親和那人一路走,一路嗟嘆連連,為自己慶幸,為那些即將遭難的人擔憂。父親說,你看這懸不懸,要是把父子倆綁在一起游村,那還得了,這么小的娃跟我丟人喪德,人咋罵我都不說了,老先人都饒不了我的。這話他一連說了多少遍,走一會,總要說一回的。父親當然不會公開夸我的,他要背著我走,我卻不愿意。一種前所未有的成就感鼓舞著我,那一夜,我特別愛走路,腳上也格外有勁。
游村
父親與我僥幸逃過一劫,另一劫卻在悄悄等著他與我的二哥。正應了一句俗話:將軍合應陣前死,瓦罐不離井上破。二哥讀初三時正趕上鬧文革,他是遠近聞名的尖子生,家里窮成了那樣,父親仍然堅持供他讀書,希望有個出息。世道一亂,家庭成分又不好,書沒法讀了,他失學在家。與所有讀書不成的農村少年一樣,回到家,所受的教育立即化為無形,大家怎么活,他也怎么活,而且顯得有些出類拔萃。
勞作之余,二哥也迷上了賭博。沒有本錢,好在也沒人驗本,也沒規定多少錢一注,錢多大賭,錢少小賭,沒錢還可以觀賭,挺善解人意的。二哥天生聰明,趕一趟場合,身上僅有的三五角錢,往往會變成幾元錢。這在當時,實在是一筆可觀的財富。鄉村抓賭抓得很嚴,再嚴,還有人賭。被抓一回,游一趟村,或被狠揍一頓,勞改幾天,放回來的當天,又去賭。大隊生產隊干部一邊帶民兵抓賭,忙里偷閑也親自賭,民兵也賭。這一切,要根據風頭形勢判斷,要是政治任務,就狠抓,抓別人,自己是要遠離賭場的,要是一般的例行公事,那就自由多了。賭得多了,苦頭吃得多了,大家都成了有經驗的政治家,也學到了對付抓賭的真本事。場合一般都選擇在荒僻的廢棄土窯洞里,多少年沒人住了,窯洞頂上土塊伶仃,隨時都有可能坍塌,這種土莊院都是依地勢修造的,面朝黃土深溝,進出只有一條路,是舊時代防土匪用的,一遇土匪,人可以一頭從面前的溝里扎下去輕松脫逃,生人不熟地理,怕摔壞了,不敢往下跳,其實沒事的。溝里都是疏松的黃土,跳得得法,至多摔個鼻青臉腫,不會傷筋動骨的。村干部和民兵當然是熟悉地理的,但他們不會往溝里跳,都是鄉里鄉親的,誰跟誰有多大的過不去呀。再說啦,萬一跳下溝追別人摔壞了自己,不但沒任何益處,鄉親們還會罵你是個二桿子,拿雞毛當令箭了。任務只不過是任務,完了任務,任務就完了,腦子沒毛病的人,早都成完任務的專家了。
父親和二哥出事那回,是他們把政治風向判斷錯了。那天,村干部和民兵都去公社開會了。黃昏時分,有人在山頭唱了一曲信天游,唱完就朝一座荒山走了。這是鄉親們發明的一種招賭方式。這一次,場合很大,幾個生產隊留在家里的男人差不多都去了。管事的人開會去了,大家便放松了警惕。其實,干部和民兵開會只是幌子,半夜時分,他們腰里拴上繩索,綴入莊院,包圍了幾只窯洞,又在溝邊設了一層埋伏。一聲尖利的哨音響起,抓賭開始了。幾只窯洞的賭客束手就擒,而父親和二哥所在的窯洞是有山墻和門的,被抓賭的人堵在了窯洞里,他們從里面頂死了門,外面的人一聲聲喝令他們投降,不知誰出了一個主意,里面幾個年輕人暗里鉚足了勁,喊一聲一二,一齊用力,生生地把一面山墻推倒了。抓賭的人沒防備,猛地看見山墻倒下來,嚇得四散奔逃,里面的人趁亂沖出去要往溝里跳,卻被伏兵抓個正著。
這次抓賭是因為國家出了什么大事,為了防止階級敵人趁機搗亂才大搞社會治安的。父親他們不知道這個情況,他們的反抗讓大隊支書大為震怒,被推倒的山墻差點砸了支書。被抓的人實在太多,支書將乖乖就范的人訓斥了一頓,放了。他喝令民兵將父親他們捆起來,關押在這座莊院里。第二天,押回隊里,給每個人胸前掛上一塊大木板,寫上各人的名字,用紅墨水將名字叉了,用繩子串成一溜游村。全大隊共有五個生產隊,分散在幾十座山包上,方圓幾十里。這一次,是要游完五個生產隊的。每到有人的地方,每個犯人都要說一句:我叫某某某,我是個壞分子!參觀的人都笑,祖祖輩輩生活在一起,用不著自報家門,誰不認識誰呀,誰沒因為賭博被游過村呀,誰笑話誰呀。日子過得寂寞,這是難得的熱鬧。父親被定為重點專政對象,因為他是老資格的黨員,又是當過公社干部的。要知道,他這個黨員是多么有分量嗎,五個生產隊長都是條件不夠入不了黨的。父親自報家門時要比別人多說一句話:我是共產黨員,我對不起組織。
父親遭到了沉重打擊,回家后,他大病一場。鄉親們都來解勸,大隊支書也親自上門來給他說了不少寬心話,可他的心寬不了,他一遍遍說:丟了先人了,父子兩個同時丟人現眼,把先人的臉丟盡了。病好后,父親在公眾場合鄭重宣布:大家看好了,我要再弄這事,你們就往我臉上吐唾沫。
父親再也沒進過任何形式的賭場。二哥也徹底金盆洗手了,工余,他復習功課,自學中醫。過了一年,他參軍走了。他是一名優秀的軍人。
人生一場賭
我有一位遠房姑父,王姓,名字我不甚清楚,我從小就叫他王家姑父。他是鄉土名人,名聲來自于他的賭。他是有一手不錯的木工手藝的,人都叫他王木匠??伤苌俪鲩T做工,實在為生計逼得不行了,做一趟工,一分錢拿不回來,有時連行頭都會輸得涓滴不剩。據說,他拿到工錢的那一天,必定是要進賭場的,他也有忍住不去的時候,可賭友的消息是十分靈通的,三勾兩引,他就去了,去了,輸不干凈是不罷休的。賭友不罷休,他也不罷休。
他就是這樣一個人。他有老父親,有妻子,有一兒五女,妻子很漂亮賢惠,兒女也都很聰明可愛,多年來跟他一直過著有一頓沒一頓的日子,他也不放在心上去。他不知道嬌慣妻子兒女,老爹卻一直在嬌慣他,年近半百的人了,老爹還是很不正常地寵著他,他做事無論如何出格,老爹都是嘿嘿一笑,憐愛地說一聲:這狗日的。人們把王老爹都叫王老漢,他也是有影響的人物。他很早就參加了陜甘寧地區的紅軍游擊隊,特別能打仗??伤⒁淮喂Γ鸵斠淮翁颖?。他逃回家了。隊伍上舍不得他,就派人來叫,去了,打一次勝仗,又跑回家了。據說,他前后逃跑過十幾次。最后一次逃跑,新中國已經成立多年了,不打仗了,可他還跑。這次,再沒人來叫他了,他回到原地,當了農民。他的逃跑是有原因的,他家從高祖手上,一直都缺男丁,盈盈一線血脈,維持了幾代人。打了幾十年仗,惡仗硬仗打了不少,他又是個一馬當先的好戰士,可他連花都沒掛過。他是要為家族留后的,可幾十年下來,也只獲得一個兒子。兒子要不沉浸賭場,十天半月不沾家,回家了,不是整日昏睡,便是搜羅家產變賣,償還賭債。他啥話也不說,兒媳間或埋怨丈夫幾句,公爹倒先不高興了。我記事時,王老漢大概已年近古稀了,他白天要為生產隊干活,給全家掙工分,掙糧食,下工回家,要伺候自留地,晚上還要下深溝挑水??伤諛泛呛堑?,沒人見過他發脾氣長吁短嘆過。他愛跟小孩玩,我們這一幫半大小子,經常一哄而上,壓住將他的褲子脫了,掛在樹梢上,大天白日,人來人往的,他雙手捂住羞處,期期艾艾求我們給他上樹拿褲子。其實,我們心里都是清楚的,要是真動手,別說脫他褲子,三五個精壯小伙也是近不了他身的。他就是這樣一個了身達命永遠快樂的老人。
王家祖居之地離我家很遠,由于王木匠的豪賭,日子過不下去,在那里他家又是單門單戶,沒人肯照應,便借重我家勢力,遷到了我們村,我家把一座廢棄的老莊讓給了他家。
王家還沒遷來時,我已見過王木匠了。我也真正見識了這位賭客的風采。我們村靠河邊有一條荒溝,長滿了棗樹,名為棗樹溝。那里經常有人聚賭。在我上小學的前一個冬夜,大雪飄飛,天冷得出奇,我早早上炕睡了。半夜突然被驚醒,王木匠坐在炕上,父親一邊跟他說話,一邊在地上給他熬茶做飯。王木匠見我醒了,從身邊一只黑皮包摸出幾角錢塞給我,慷慨地說:給娃買糖吃去。我伸頭一看,包里塞滿了錢,我從來沒見過這么多錢。王木匠披著一件嶄新皮襖,眉飛色舞,在大談他在賭場上的風采。父親語重心長地對他說:娃他姑父,你半輩子不學好,婆娘娃娃跟你受夠了艱難,這次你得見好就收,回去置點家產,過幾年正經日子。王木匠答應了??珊炔璩燥埉叄痔崞ぐ卉S下炕要走。父親急忙攔住他,他手一揚,決然說:狗日的手里還有錢哩,今晚上要是刮不干凈他們,我誓不為人。父親攔他不住,天快亮時,他回來了。大雪還在下,北風還在刮,王木匠滿身只有一條短褲,身上全凍青了。父親啥話都沒說,急忙將他掀上炕,用棉被捂住。王木匠將贏來的一皮包錢倒得一分不剩,連贏來的皮襖、石頭眼鏡,還有他自己的棉衣內衣旱煙鍋都頂了賭債。我長大后,父親給我說過王木匠那晚贏得的錢的數字,真是太可怕了,那可是上世紀七十年代初的錢啊。
王家搬到我們村后,我第一次失學在家,年齡太小,實在干不了生產隊的重活,父親想讓我再去上學,可無學可上。王木匠得知后,手一揚,大言道:這么點小事有什么難的!二中校長是我的好朋友,一句話的事嘛。二中離我家九十里山路,王木匠帶上我半夜出發,午后趕到了二中,校長正在操場轉悠,王木匠賠上笑臉疾步而前,自我介紹后,校長冷然道:我不知道這個人。說完,轉身就走。王木匠擋住去路,忙摸出一根九分錢一包的煙卷,往人家手里塞,校長激烈地擺著手,不接。王木匠還沒來得及說事情,校長已回了房子,哐的一聲關了門。原來王木匠所說的好朋友,只是多年前,他給二中做過幾天活。
天快黑了,我倆身上一分錢都沒有,隨身帶的干糧吃完了,在小河里喝了幾口冷水,又困又乏又冷又餓,王木匠突然想起他曾給附近一家居民干過活,去后,那家人還勉強認得他,吃過喝過后,就住在那家。早上起來再不好打擾人家了,只得空肚子往家趕。走到街上,農副公司來了一車貨,沒人搬運,王木匠帶上我,還有另外兩個人,整整一個早上,把貨全部從車上弄下來,搬進了庫房。下一車貨一元二角錢,每人分得三角。三角錢夠吃一頓飯了,可身上沒糧票,正在四處找偷賣饅頭的人家,在一個背巷的一棵榆樹下,看見有一堆人在賭博。王木匠頓時眼里迸放金光,三腳并作兩步,擠進人圈,摸出三角錢,拍在地上,高喊:押單!碗子揭開,果然是單。王木匠手里有六角錢了,他喜氣洋洋,將六角錢一次拍在地上,大喊:押單!碗子揭開又是單。他賭得興起,見我也擠進來了,伸手向我喝道:拿來!他將我的三角錢和他的一元二角錢,一次拍在地上,又是一聲高叫:押單!碗子揭開,卻是雙。他臉不變色,啥話也不說,起身拍拍手,高叫一聲:回家嘍!
我倆餓著肚子走了九十里山路,回到家,已是午夜時分。
我第二次失學時,已到了改革開放的前夕了,王木匠因為賭博受了半輩子窮,家人也跟他遭了數不盡的殃,他也沒少受政府的懲治和鄉鄰的鄙薄。可他在這一年的臘月二十八夜里,一舉扳回了金錢、名譽和人們對他應有的尊重。快要過年了,別人年貨都辦齊了,可王家一窮二白,別說什么年貨了,吃的糧食還是鄉親周濟的,幾個孩子穿著破單衣熬了大半個冬天,王木匠要借兩元錢置辦年貨,全村幾十戶人家借遍了,一分錢都沒借到。沒人敢給他借錢,倒不是怕他不還,怕他錢一到手就去賭,這是害人,不是幫人,人們寧愿幫襯他糧食日雜用物。太陽落山時,王木匠朝縣城方向走了,上山時,一路還在吼著秦腔。家人也不管他,反正他身上一分錢都沒有。村子離縣城有二十里山路。第二天日上三竿時,他甩著手回來了。剛進家門不久,人們就聽見王家吵成了一鍋粥,男人吼,女人叫,鄉鄰以為打架了,都遠遠近近趕去解勸。原來是王木匠贏了很多的錢,留下辦年貨的錢,又要去趕場合。這次,一輩子對兒子百依百順的王老漢不干了,他順手抄起一根頂門杠,雙手高舉,堵住大門,喝令兒媳和孫子孫女搶錢,有老爺子撐腰,姑姑率領六個兒女呼嘯而上,將王木匠撲倒在地,將錢搶得一分不剩。為了不出變故,王老漢決定,由他在家看守兒子,讓兒媳帶著孩子,拉上架子車上縣城采購,急用的不急用的,把錢花光。夜幕降臨時,姑姑和兒女興高采烈地從縣城回來了,拉了滿滿一車東西,有布匹衣物,吃的用的,應有盡有。王老漢手不離頂門杠,兒子睡著了,他依然緊握木杠寸步不離,他怕兒子逃脫追到縣城搶錢。兒媳回來了,聽說錢全部花完了,他才解除武裝。人們問王木匠是如何贏到這么多錢的,他無限風光地給大家宣講了他的輝煌經歷。
那天,他趕到縣城,找到了在縣卷煙廠上班的我的五哥,五哥帶他吃了飯,他還要借兩元錢買年貨,五哥不給,他賭咒發誓不去賭博,五哥還是不給。磨到天黑,五哥給了兩元錢,但不準他出門,意思是只要他晚上沒機會出去,明天一大早買上貨,就安全了。王木匠睡著后,五哥上夜班了,臨走又給門衛做了交待。五哥下班回來,王木匠還沒睡醒,五個哥暗自得意。他哪里知道,王木匠在他上班后,悄悄翻墻出去,在縣城邊的一個村莊找到賭場,他將兩元錢一次拍在單上,贏了,他沒有往回抽注,一連押了十三次單,揭開都是單。按行話說,寶跌進了單槽。他本想再押一次單,卻臨時收手了,抽回了注,這次是雙。他驚出一身冷汗,揣上錢,推說撒尿,出門拔腿就逃。王木匠這次到底贏了多少錢,很好算的,是二的十三次方那么多。這一場豪賭,也就半個小時吧。聽了王木匠的賭法,人們好半天緩不過氣來,都說這真是大賭家才敢這樣賭的。
在我離家遠行的那一年夏天,王木匠惟一的兒子病了,治病需要很多錢,他沒有錢,也借不到錢,一再延誤,終于不治而殤。他從此不再賭博,什么事也不干,整日昏睡,過了兩年,他家遷走了,又遷回了祖居的村莊。
賭場無父子
在我出門遠行的前一年,國家改革開放了,我們那兒也在醞釀包產到戶,神圣了幾十年的大集體,一時處于風雨飄搖中。一些好動的年輕人走了,他們都不曾學到什么手藝,文化程度都很低,人們都擔心他們出門做何生業。過了半年,不好的消息便聯翩傳回,有的劫財害命被政府槍斃了,有的被強人殺了,在家蠢蠢欲動要去闖社會的另一些年輕人,有的畏難而退,有的被父母管住了。在家又不想過正經日子,便沒黑沒白聚賭,那段時間,已沒人抓賭了,于是,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只要有人張羅,場合便有了。那個時候的農村已破敗到了極限,誰也沒有閑錢去賭,又不知道社會要朝哪個方向走,沒心思干活,又閑得無聊,便人心思賭。真可謂窮則思變,村里便興起了搖洋糖包。洋糖者,水果糖也。一毛錢八顆,公社在村里設了百貨代銷店,九叔高中畢業回家,當上了營業員。天晴的日子,就地在商店門口聚賭,老少婦幼,賭的,看的,叫喊哭鬧,里三層外三層,熱鬧非凡;天陰下雨,賭場便挪入生產隊庫房,婦女和太小的小孩不許入內,場合便整肅了許多。贏洋糖和贏錢的規則相同,還是搖碗子,揭單雙。
九叔給大家現場賣洋糖,間或,也親自賭幾把。手風正順的人,贏了糖,隨手抓起幾顆,扔給自己的兒女,高聲大氣地說:吃去,管飽吃,看你能吃多少。把眼睛盼綠了的兒女,頓時一臉燦爛,手捧洋糖,竟也顯出趾高氣揚相;正走背運的人,看見他們的兒女也不會有好聲氣,喝兒罵女之聲直沖云霄,有那些不懂眼色的兒女,卻在這時向老爹討糖吃,自然是討不到的,討到的常常是順手一巴掌。那些得到老爹賞賜了洋糖的小孩,剝開糖紙,三番五次要吃,又三番五次舍不得,流著涎水,終于還是忍住饞,擠進人圈,很內行地,大呼小叫著押單押雙。八歲的天鎖是趙六的獨生子,趙六是一代名賭,和王木匠一樣,賭得家里要甚沒甚。趙六這一陣手風正順,眼前堆滿了贏來的洋糖,他一下給天鎖扔過來十顆糖,天鎖抓糖在手,并不像別的孩子那樣,臉上露出饞相,又舍不得吃,他毫不遲疑,腰一貓,鉆進人圈內圍,將十顆洋糖一次拍在單上。趙六剛將兩大把洋糖拍在雙上,見兒子與他斗法,便一瞪眼,喝道:拿回去!天鎖說:你押你的,我押我的,少管我的事!趙六抬手要扇天鎖,被人喝止了,人說:賭場無父子,各賭各的運氣,這是老先人定的規矩。趙六是知道這規矩的,便不再干涉天鎖。這一寶揭開是單,天鎖有了二十顆洋糖的本錢,氣勢大增,他挽挽袖子,準備大干一場。
在賭場,財力膽力不濟的賭客都自覺地站在離碗子稍遠的地方,一般都押游注,這會兒,揭出的單多,便跟著押單,出的雙多,就轉押雙。也不跟人爭強斗狠,如果色子較亂,沒什么規律可循,便不下注,站到一邊看別人賭。小孩一般都選擇這種賭法,輸不了多少,也贏不了多少。大賭家就像大領導一樣,一上場,中心的位置便是他的,傲然往那盤腿一坐,先抓過碗子,等人把注上齊了,也不賣單不賣雙,高喊一聲:扯啦!一把接開碗子,單雙互賠,抵過,有盈余,自己收,有虧欠,自己補。而且,前三寶不賣,借此震場子立威。趙六盤腿坐在左邊,天鎖人小,在右邊很容易地擠出一個位置,也盤腿坐下。父子倆頭臉相對,各具風采。天鎖坐在了賭頭的位置,但他卻只押游注,而且,趙六押單,他便押雙,趙六押雙,他一定押單,更離奇的是,天鎖押什么,揭出來便是什么。大家看天鎖手順如神,便跟著天鎖押,這一頭賭注便很重,趙六那一頭當然很輕,每開一寶,趙六就要賠出大把洋糖。天鎖越賭越順,趙六越賭越背,卻又不肯認輸,眼前的一大堆洋糖眼看沒了。
這一寶,天鎖將一大堆糖押在雙上,趙六要押單,但他已經沒糖可押了,又沒有錢在九叔那兒買糖,九叔是聲明不賒賬的,趙六便要揭碗子。這是一種破釜沉舟的賭法,自己已沒賭注了,揭開碗子,如果賭贏了便罷,賭輸了,或者賣房賣地賣兒賣女賣老婆,或者當場讓人打殘打死,老輩人遭此命運的人很多,新社會了,是不敢這樣做的,但打是得挨的,賭債也得認,父死子還,不可賴賬。在人生地不熟的賭場,如果有人要這樣賭時,早有人環立其四周,戒備森嚴,怕他賭輸逃跑。村里的老周就干過這活,在離家很遠的一個地方與人豪賭時,一把掀開碗子,輸了,大略要給贏家賠幾千元注的,他一分錢沒有,在第一時間,他一躍而起,沖倒幾個監視他的人,奪門而出,順勢跳下深溝,脫身而去。他是當過多年特種兵的,身手不凡。即便這樣,多年以后說起這事,他仍心有余悸。當然眼下這一賭沒有如此兇險,頂多是丟臉罷了。趙六已是滿臉稀汗,揭碗子的手抖得厲害,天鎖坐在那里,神定氣閑,他不屑地說:看看你的本錢再揭,這是賭洋糖,不是賭命!趙六火上來了,大喝一聲:我就不信馬能生出騾子!揭開是一雙四點子。天鎖嘲道:馬偏偏生出了騾子。趙六的臉紅了,又紫了,他沉聲喝令兒子:把你的注拿回去!意思是不給兒子賠注了。天鎖不應聲,低了頭,在一五一十數洋糖。共是五百顆。趙六又低喝一聲:拿回去!他的喝斥聲現出了氣急敗壞。天鎖仍低了頭,不撤注,也不說話。意思是再也明白不過的,上一寶清不了,下一寶就不能開。賭興正濃的人不耐煩了,對趙六連聲喊,過注過注,賭場無父子哩,不能壞了規矩,你都是大賭家嘛,輸贏是個啥,臉要緊!趙六無奈,只好求九叔給他賒五百顆糖,九叔死活不肯,有人出面擔保,他也不肯。這時,天鎖把剛當做賭注的五百顆糖推給趙六,說你把賬記牢,欠我一千顆洋糖。趙六居然接受了兒子的借貸,坐那兒繼續賭。
天鎖一戰成名,名聲幾乎蓋過了趙六。洋糖寶搖了一年多,除了小孩吃掉一些糖,這次贏了糖的,下次還拿這些糖賭,經過多次揉搓,糖紙潰爛,糖塊化水,污跡斑斑,不可再度登場時,方才萬分不忍地賞給孩子吃。天鎖不上學了,小小年級,整日出入賭場,多大的場合他也敢去,多大的注他也敢下。趙六不敢賭了,父子倆賭掉了家里所有多少值點錢的東西。大約十年以后,天鎖被人殺了,全裸的尸體撂在一條深溝里。據說,那一晚,天鎖威風八面,全場讓他一人席卷一空。在哪賭,和誰賭,都一清二楚,但怎么死的,贏的錢哪去了,卻查不出來,最后,公檢法給定了一個失足摔死,結了案。趙六在結案文書上簽了字,尸體也火化了。這時,趙六又后悔了,年年月月日日上訪,找遍了所有與法律有關的機構,把與法律沒關的機構都找害怕了。后來,上級法律部門派員復查過,可有用的線索一概沒有,這已是鐵案。其實,殺人兇手是誰,人們都知道,趙六也知道,趙六翻案不成,曾多次手持利器去殺那人,人沒殺了,反倒挨了幾頓暴打。趙六已經很老了,不適合做這種英雄事了。趙六知道主管這起案子的都是我的同學和朋友,多年以后我回老家,趙六老兩口來我家,跪在我面前,求我幫他翻案。我問過我的同學,他說了一些情況,我便想起了美國審理辛普森殺妻案的法官說的一席話,大意是:全世界的人都看見了辛普森那雙殺妻的手,惟獨法律不能說,它也看見了。法制社會,法律原則高于一切,不冤枉一個好人,大概是可以做到的,不放過一個壞人,如果沒有鐵證,還不得不放他一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