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金言
錢鐘書先生的文章中很少講空泛的道理,往往是就一個具體問題,引證不同時代、不同語言中不同作家的不同說法,并提出自己的論點、見解。這些見解往往穿插在引文中間或緊隨其后,與引文銜接得緊密、自然,了無縫隙,渾然一體。除了著述之外,即便在隨意談話中,錢先生也處處表現出大學問家的風范:一是博學,二是細致;而且兩者都達到了一般學者很難企及的程度。
我最初知道錢鐘書的名字大約是在1947年。記得當時自己去西單商場書肆閑逛,見到開明書店印行的一本講文論的書,書名叫《談藝錄》。初讀之后留給我的最深印象便是作者學問的淵博,在古文與好幾種外文中任意馳騁,左右逢源。這令我對作者錢鐘書很好奇,因為一般使用文言寫書的人多半不長于西文,而專攻西學的人通常不會用文言著書立說。能夠兼備這兩種能力的人實在是少而又少。這個疑問直到1949年才得到了解答。聽當時在北大西語系任教的卞之琳先生講,他在三十年代曾與錢鐘書同乘火車負笈北上,一個進北大,一個上清華,兩人都還是青年學子。說來也巧,事隔多年,這一次兩人同時北上,又是在火車上不期而遇,不同的是一個去北大任教,一個去清華任教。如今看來,這也可說是一段佳話了。這時我才知道錢鐘書是清華外語系教授,而他深厚的中文功底則來自家學。
1950年,我聽清華外語系學生說錢先生講課如何精彩,于是轉投清華外語系三年級。雖被錄取,但終因舍不得離開北大燕卜蓀教授而未去清華報到。未曾聽過錢先生講課,也算是一件憾事。1952年,北大、清華、燕大有一部分外語系畢業生于暑假后臨時調到亞洲及太平洋地區和平大會工作,我被分配到筆譯處。當時許多英語專家如朱光潛、錢鐘書、許國璋、蕭乾、卞之琳、楊憲益、李賦寧、楊周翰等人也來此擔任翻譯工作。朱光潛和錢鐘書分別是英譯中、中譯英的最后定稿人。記得一天下午,當時有些專家正在為一個定冠詞是否該用而難以決定,碰巧錢先生(此時只有四十多歲)精神奕奕走了進來,只聽他說了一句“怎么不能用”,全室的人頓時鴉雀無聲,不再議論。從這件小事可以看出大家對錢先生學識的信賴。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地看到錢先生本人。
時光一晃便到了六十年代。大約在1964年,我去東城乾面胡同看望卞之琳先生,不巧卞先生下農村參加四清運動去了。于是我便打聽到錢先生的住所,冒昧登門拜訪。在這位仰慕已久的學者面前,我請教了很多問題。我當時正在翻譯英國哲學家羅素的著作《人類的知識:其范圍與限度》(Human Knonledge:Its Scope and Limits)。當我提到該書的書名時,他不加思索即刻用英文解釋說:“What it includes and what it excludes.”一下子就把Scope和limits兩個詞的涵義點活了。他還講到羅素清晰明白(lucidity)的文章風格。在談到當前西方文學批評時,他說新批評派(new critics)人物布魯克斯(Cleanth Brooks)與維姆扎特(William K.Wim satt)合著的《文學批評簡史》(A Short History of Literary Criticism)一書中有幾章寫得很好。在談到維姆扎特與畢爾茲利(Mornroe Beardsley)在其《文字的摹象》 (The Verbal lcon)中所標榜的“意圖的謬誤”時錢先生就指出此說在十九世紀意大利批評家德·桑克提斯(De Sanctis)著作中早有類似的論述。可惜這些美國新批評派似乎并不知道,也就從未提及。至于文學概論,他認為最好的要首推維勒克與瓦倫的《文學理論》和凱賽(W.Kaiser)的《語言藝術作品》。他很贊賞《文學理論》后面列舉的大量參考書目。他也談到燕卜蓀在1960年發表的《彌爾頓的上帝》 (Milton's Cod)。由燕卜蓀又談到他的老師李恰茲(I.A.Richards);由此上溯到柯勒律治和休謨。談到當代哲學,他特別講到新康德學派代表人物卡西勒(Ernst Cas sirer),說他的三大卷德文版《象征形式哲學》在北大圖書館中多年來竟未曾有人借閱。由此又談到受卡西勒影響的蘇珊·朗格(Susanne Langer),順便說到她的《哲學新解》。從這次談話中可以看出錢先生閱讀范圍之廣泛,而且很注意新的著作。
我第二次拜訪錢先生是在“文革”之后。這次是和北大老同學馬雍源歷史所研究員)一起去的。當時錢先生剛從干校回來,顯得心情很好。談笑風生。馬雍同學將他用舊詩詞翻譯的朗費羅的一首詩《落日溶金》(The Golden Sunset)和海涅的《羅萊曲》(Die Lorelei)給錢先生看,請他指教。他說譯得很好,備加稱贊。我想這大概是因為馬雍同學舊詩詞功底深厚,所以譯文表達傳神的緣故。想不到的是,他在看《羅萊曲》的譯文時,隨手從書柜中取出自己寫的德文原文,加以對證。從這件事上也可以看到錢先生平時讀書用功之勤,說明大學問家的學識是一點一滴積累起來的。錢先生還談到德國詩人摩根斯滕(Christian Morgenstern)的無意義詩等有趣的話題。
這兩次談話卻給我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印象。多年以后,回憶起來,有些話還清楚記得。可以說,聽他講話實際是一種精神上的享受。因為他講的話每一句都離不開學問。但他完全沒有一般書齋式學者常有的學究氣,隨便討論一個話題,總有說不完的新意。正如讀他的著作,許多知識和見解在你眼前不斷呈現,讓你感到目不暇接,聽他談話同樣使人受益,只不過改變了傳達的方式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