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盒印

解光忠

初秋之夜，西園獨角樓的窗戶里，從搖曳暗淡的燭光中，透視出兩個晃動的映影，一個肥頭大耳、滿臉絡腮胡子的彪形大漢，他就是十二快捕劍出鞘，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另一個搖著鵝毛扇，體瘦人高的，就是號稱小諸葛的劉正宗。他倆在密議著什么。

小諸葛對十二捕快說，主子飛鴿傳書來了，說萬歲爺封新科狀元甄旦旦為八府巡按，要來金州巡查十萬賑災糧款與金州州官鄭三泰遭暗殺一案，主子要我們……下面的話是小諸葛貼著十二捕快的耳朵說的。

十二捕快一腳跨在太師椅上，他做了一下手勢，這么“咔喳”一下不就完了。小諸葛不緊不慢地說，這個人比不得前兩個巡案好對付，他天王老子也不怕，碰上他就是真砸蛋，所以他的外號就叫真砸蛋。說著，小諸葛又輕聲地對十二捕快交待了一番。

樓上的燈滅了。

山道上，匆匆走來一個人，手里舞弄著一根討飯棍，邊走邊哼著要飯歌：真好玩。真好玩，我懷抱著討飯棍去要飯。我雖不是個什么窮光蛋，穿的卻是破衣衫。渴了喝口無鍋水，餓了吃頓百家飯，在哪困了在哪睡，下雨葫蘆瓢當油傘。餐風宿野好自在，兩袖清風心坦然……

你道這唱小曲的是誰?他就是當朝的新科狀元、八府巡按甄旦旦。

甄旦旦這個名字很少有人知道，劉國舅的千金大小姐劉蘭英。她是為了方便去看廟會講到真砸蛋這個諢號，當官的掛在嘴上，背下議論真砸蛋；說書場里拿手的傳奇故事，主要人物是真砸蛋；老百姓有了不順心的事，就在苦苦盼著他們的朋友真砸蛋……真砸蛋這次去金州，他也知道此行是兇多吉少。

所以，他小心為妙地扮作花郎獨來獨往，陪伴他的，也只有一尊八府巡案的大印。

黑河口是真砸蛋去金州的必經之路，那里有一座多年失修的獨木橋。這橋架在死亡谷兩個懸崖之間，橋下瘴氣騰騰。真砸蛋走近一看，如今的獨木橋重修了，中間換上了新木。真砸蛋從舊木上小心翼翼地走去，接近新木時，突然收住了腳步，仔細觀察，頓覺好笑：做陷阱的人真是個大笨蛋，伸過橋的那棵大爬樹為什么不連根刨掉?留下這活命的樹神?他爬上半山腰，采來一根根長蔓藤，搓編成一條長長的繩索，一頭拴在大爬樹上系牢，平安地蕩了過去。

過了獨木橋，正趕上大潛山白龍寺的廟會熱鬧非凡，真砸蛋決定去探個蛛絲馬跡。

奔波了月余的真砸蛋，也真夠疲勞的，他靠在山石上想稍歇一下，誰知呼呼地睡著了。此時，過來一位風流倜儻的白面書生，見真砸蛋臉呈吉祥，坐像如來佛，睡似活濟公，并非平平之輩。白面書生喚醒了真砸蛋，一定要與他結為金蘭之好，成了拜把子兄弟。

原來這白面書生不是別人，正是才女扮男裝的。兩人逛了廟會后，便相約后會有期，告別了。哪里想到一個少婦的哭聲，又給真砸蛋招來了一場殺身之禍。

哭泣的少婦叫吳秀琴，她的丈夫叫康保山，當巡按去金州，不幸被拋尸荒野，家里也被一把大火燒光，吳秀琴只得帶著兒子苦兒四處乞討躲藏。

巡按遭害，夫人遇難，這是人人皆知的事情。真砸蛋走到苦兒身邊，吳秀琴卻昏倒了。苦兒哭說，我娘餓死了。真砸蛋拾起吳秀琴的討飯棍，交給苦兒，撫摸著他的頭說，娃子別哭。一哭你娘就回不來了，你看，我只要一笑，就會把你娘給笑回來了。

笑真靈!吳秀琴慢慢睜開眼，似聽她在喊甄大人。真砸蛋一把捂住她的嘴道，你胡說些什么?讓人聽見了，說我冒充巡按大人，我這個腦袋瓜還能長在老頸巴上嗎?

可吳秀琴不理會，要苦兒快給甄大人叩頭!她邊叩首邊哭訴道，甄大人，康郎死得苦啊，你一定要替我們報仇呀!真砸蛋忙將她攙扶起說：夫人，這里不是說話的場所，到那邊去說吧!說罷轉身向苦兒說，娃子，讓叔叔來背你，嫂夫人請!

來到密林深處，放下苦兒，沒等真砸蛋言說，那女人臉色陡然一變：對不起，我是一名女殺手，我的外號叫夜母叉，是劉國舅要我們演這出戲的。干我們這一行的，不管是非曲直，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真砸蛋，受死吧!

夜母叉欲從討飯棍里拔出“見血死”尖刀。真砸蛋笑道，我也說聲對不起，在你假裝昏死時，我發現了你的蹊蹺，將討飯棍換了，我手里的這根討飯棍，才是你的。你手中的討飯棍，是我的。你，想找死嗎?

“苦兒”這時攔在娘的面前說，叔叔，你把我娘殺了，我就成孤兒了。沒娘的孩子，活著比死更難受。

說到娘，真砸蛋知道沒娘的痛苦，就將拔出的尖刀插回討飯棍說，我也沒有什么錢財，這二十兩散碎銀兩，給你母子倆回家作盤纏，你們走吧。

這場劫殺之后，真砸蛋踏著九曲十八彎的盤山石梯小道去趕廟會。走著走著，他發現身后有人鬼鬼祟祟的，不一會兒追殺聲向他襲來。只見十二捕快一個箭步躥上前來擒住了他。

真砸蛋故作平靜地問，二位壯士，你們連我的名字都不曉得，殺我叫花子作甚?十二捕快道，你不是叫花子，你是八府巡按真砸蛋!

真砸蛋眨了眨眼說道，你我往日無冤，今日無仇，要殺我，我叫花子也要死個明白!

十二捕快道，反正你也活不成了，就實話對你說了吧!我是十二捕快劍出鞘，是受劉國舅的派遣，來取你性命的!一旁的夜貓子插嘴又說了，誰叫你當巡按來金州?前兩個巡按都死在水牢里，你知道不?你呈什么能?

真砸蛋獲得了這條破案的重要線索，臉上苦澀澀，心里卻是甜滋滋的。

就在這時，只聽一聲大喝：住手!

十二捕快與夜貓子一愣。見是他們的大小姐劉蘭英。大小姐吼道，大膽，還不滾!十二捕快聲音響亮地說，大小姐，這是國舅的命令，小的恕難從命!劉蘭英更動火了，該死的狂徒，連本小姐的話你也不聽了?你倆長幾個腦袋!夜貓子說，大小姐，我們不殺掉他，回去我們也活不成。

活不成你倆死得活該，你倆知道不知道，他是我的結拜兄弟!

十二捕快與夜貓子愣住了，心里都在嘀咕著，怎么他倒成了她的拜把子兄弟了?真砸蛋也傻了，拜把兄弟怎么一下子變成個女的了?

就在雙方糾纏不休時，國舅身邊的大紅人、人稱小諸葛的劉正宗來了。

小諸葛在國舅府里也能呼風喚雨，府上大大小小，里里外外的事都蒙不住他，少不了他，也逃不過他的眼睛。劉蘭英性子火爆，她連爹劉國舅都不怕，就怕師爺小諸葛。在劉蘭英的眼里，小諸葛鬼算得很，是個臉上在笑，口頭說好，心藏殺機的大魔鬼。此時，小諸葛領了主子國舅的密令后，帶領刺客悄悄跟在十二捕快與夜貓子后面。

十二捕快與夜貓子見是師爺，忙說，師爺，大小姐不讓我們下刀。小諸葛瞪著眼道，你倆長幾個腦袋?連主子大小姐的話也不聽了?還不給我滾!

十二捕快與夜貓子溜了，小諸葛和顏悅色地對真砸蛋說，我們家國舅乃是個大善人，他能叫人殺你?別聽他們一派胡言!說罷，又支走了劉蘭英。

劉蘭英走后，小諸葛與真砸蛋走進了一處僻靜的四合院茅屋，將門閂上，二人把盞對飲。

真砸蛋言道，多虧劉師爺相救。

小諸葛說，數你福大命大，遇上了我們家的大小姐，不然神仙也救不了你。

酒過三巡，小諸葛掃興地說，哎呀，酒沒了，我去打點酒來，今晚不醉不散。小諸葛順手帶上門，用一把大牛璜鎖將門鎖上了，一拍手，刺客躥了過來。小諸葛鬼兮兮地說，門我已鎖上了，你放火將真砸蛋燒死吧!

草房火光沖天。封門一把火，神仙也難逃!草房沒了，成了一片焦土。

小諸葛匆匆忙忙趕回國舅府。十二捕快與夜貓子也正好撞了進來。

劉國舅問十二捕快與夜貓子，那件事處理得怎么樣了?十二捕快低著頭回答，讓他溜了。

這時，劉國舅露出了奸笑。他倆知道，國舅的奸笑是殺人的信號。果然，小諸葛大叫一聲，來人啦，拉出去……

就在這時，刺客也進了門，他匯報說，溜了的真砸蛋，是劉師爺將他騙到草房內，陪他喝酒，叫小的一把火燒掉了茅屋，將他活活給燒死了。

國舅聞聽，開懷大笑：師爺，你是有功之臣，我不會虧待你的。

劉蘭英恨透了小諸葛，是他害死了自己的心上人。

第二天，劉蘭英背著劉國舅，帶上鮮花，果品，好酒上南山去祭拜真砸蛋的亡靈。

真砸蛋沒有人給他掩埋，也沒有尸首掩埋，劉蘭英就在被燒焦的茅屋旁擺上香案，祭拜她的心上人。奇怪的是，劉蘭英的身后又來了一個漂亮的姑娘。

劉蘭英哭拜：亡兄啊，我本想嫁給你，都怨那個殺千刀的劉師爺!

那個漂亮的姑娘也在哭拜：我的郎君啊!生不能與你同床共枕，死也要與你同棺共墳臺!

劉蘭英回頭惱火地說：啐!你這個大姐真是，沒摸著老墳就哭，哭些什么來著?不要臉!

那漂亮的小姐也說了，你這個劉家大小姐也真是，閨門未出，洞房沒進，哭什么夫啊?

劉蘭英氣得伸手就揪那小姐的頭發。這一揪，小姐的假發被揪掉了，原來是真砸蛋!劉蘭英驚喜地撲向真砸蛋，你沒死?你為什么要扮成女兒妝?真砸蛋笑說：是女人才好進你的房唄!劉蘭英撒嬌地捶了他一下：你真壞!

真砸蛋想進國舅府探個究竟。更想去探水牢。他不是不知道，上國舅府等于送食入虎口，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所以，他就扮成女兒裝。他貼著劉蘭英的耳朵說，我做你的貼身丫環，這樣我倆不都免了相思之苦啦!

真砸蛋混進了國舅府，做了劉蘭英的貼身丫環，誰知還是被小諸葛識破了，將真砸蛋打進了水牢。不過，這也正是真砸蛋所渴望的。國舅站在水牢邊冷笑著說，甄大巡按，現在到底砸蛋不砸蛋?真砸蛋笑說，縱是死了我真砸蛋，還有后人當巡按!

那你就等著吧!國舅一拂袖子離開了水牢。

小諸葛將真砸蛋被關進了水牢的事與劉蘭英說了，劉蘭英恨死了他。心想，不是你這個殺千刀的，他能被關進水牢嗎?這水牢，深不可測，就是插翅也飛不出來。不說淹死，就是餓也會餓死，泡也會被泡死。

劉蘭英做了些酒菜，偷偷地送進了水牢，對真砸蛋說，死鬼，你這巡按真不該當!你知道嗎?這是拿自己的頭在玩。你要是死了，丟下我怎么辦?

世上男人多的是，再找一個嘛!

你死了，我跟著你去!

真的?你若真心愛我，我求你一件事能辦到嗎?

要我去死?

不要你去死。康狀元之妻吳秀琴母子，我已將他們安排在十里外寒窯，現在他們母子有危險，你快把他們轉移到九里溝去。

我這就去。劉蘭英扭頭就走，可又轉過頭來說，注意，在水牢里千萬不能往下滑，一滑下去就沒命了。

劉蘭英的一句話，提醒了真砸蛋，這水牢深處有漩渦，前兩個巡按就是在這里死去的。我要證據，我要拼著一死滑下去，摸到巡按的印盒。

真砸蛋的腳向下一滑，一頭落入到漩渦里。他在漩渦中滾爬，在漩渦中摸索，在漩渦中作生死搏斗!摸呀摸啊，在他無力的時候，終于摸到了兩具骸骨，摸到了雙盒印!

真砸蛋找到證據了，他想游上水牢，可是光游身子不動，他游不上來了……

國舅坐在廳堂的轉圈檀木太師椅子上，得意忘形地笑了。他暗自在說，甄狀元，甄巡按，真砸蛋!你跟我斗?還嫌嫩著哩!你就是孫悟空，也逃不出我如來佛的掌心!這水牢，十個進去十個死。這水牢只有一個通道，除了老夫與劉師爺之外，沒有第三個人知道。真砸蛋呀真砸蛋，我看不只是雙盒印，而是連你真砸蛋在內，該是三盒印了。

也就在劉國舅春風得意的時候，幾個公差闖了進來，不由分說，七捆八綁架起他就走。

這是怎么回事?事情原來是這樣的：入水牢，是小諸葛故意安排的，也是真砸蛋要求他這么做的。真砸蛋在水牢里即將斃命時，是小諸葛冒死放他從水牢通道走的。

真砸蛋問。劉師爺，你為何要這樣做?小諸葛道，是良心叫我這樣做的。甄大人你為了國家，懲腐斗惡死都不怕，我還能為虎作倀?

真砸蛋又問，修橋營造陷阱時，你給我留下了活命的大樹：你讓刺客火燒草房，制造假相，又冒死縱入火海救了我性命，請你受我三拜。

小諸葛趕忙扶起他說，你折煞罪臣了。真砸蛋嚴肅地道，劉師爺，你跟劉國舅做了不少傷天害理的事兒，理當問斬：你能悔過自新，道出了很多內情，破案有功，死罪可免，但大牢你還是要坐的。小諸葛忙跪拜：多謝大人不殺之恩。

公堂上，真砸蛋宣讀了劉國舅的罪狀：你侵吞金州賑災糧款十萬，貪污稅銀八十萬，金州州官鄭三泰追查此事不放，你就派十二捕快將他暗殺。后皇上派兩巡按來巡察此案，又被你暗中擒拿，打入水牢溺死。你連殺三個朝廷命官，又無辜草菅人命數條，你數罪并發，罪大惡極，當殺不赦!

就在這時，劉國舅的妹妹劉貴妃一千人沖了進來，宣讀了皇上的口諭，赦劉國舅不死。劉貴妃盛氣凌人道，真砸蛋，我不怕你砸什么蛋，你若敢動我哥一根汗毛，我就要你的狗頭!

真砸蛋說，這容易，等我取下了劉國舅的人頭，我的人頭再端給你!言罷，他捧起雙盒印，連呼三聲：殺、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