瀑布抽打山的陀螺

詹　澈

〔推薦者言〕

臺東詩人詹澈有兩首長詩新作，其一《瀑布抽打山的陀螺》，所寫布農族八部音合唱，為世所僅有之天籟，詩人認為其乃從大自然中得來，實充分體現了原住民與大自然之關系。整首詩很有氣勢，意象也好，特向貴刊推薦。

——朱雙一

（廈門大學臺灣研究中心研究員）

１

在勞動的路上，狩獵途中

遇見瀑布；河流的祖先

示我們八個人八種聲音

將它合音獻給天神ｂｅｈａｎｉｎ

我們小米因此豐收

從此每年諦聽——

由耳廓音聲，由聽力入聞識

——山神正在蘇醒

那悲憫的悲鳴——

地母的母音；

Ａ——Ｅ——Ｉ——Ｏ——Ｕ

從無而嘸，而蕪，入烏而嗡

如甕，山谷四面環壁

瀑布用手，以陽光撞擊

石壁張開眼睛，樹伸長咽喉

嗡——阿——吽……

回音在水中，在空氣中

彌漫、內斂、消沉下墜

瀑布插向地底，聲音上浮

例如炊煙，無力而能

撼動黃昏的山巒

時間如風，瀑布未死

隨四季變幻為水字，火形

枝丫，閃電的形象

時間未老

八個人，已從青年進入老年

攬腰牽手，過肩搭背

八座山，八條瀑布

八個行星

逆時鐘方向旋轉

圍著最圓的圓

向天空，向地底

尋找傳說中的太陽

呼喚原始，詢問地神

尋找聲音的象形

在土地和水的靈魂里

那，天籟

２

在勞動的路上，狩獵途中

遇見蜜蜂；家的詮釋者

從中空的樹洞穿梭

千百個唇對準一個音孔

一張嘴含千百種子音

在休憩時我們回憶，回味

將它合唱八音獻給天神ｂｅｈａｎｉｎ

我們小米因此豐收

從此每年吟唱——

用牙齒和唇瓣發音

風和蜂——蜂和風

靠近夢的耳邊耳嗚

用河流和河岸發音

用草葉為舌尖

樹洞為音孔

風和蜂，風在風中嗡

如雨絲，雨點，雨群

千千萬萬密密麻麻

蜜蜂，秘密地飛來

雨點還原為烏云

黑天蓋地而來

傾巢而出后的巢

被橫置為千孔的排笛

子音還原為母音

Ａ——Ｅ——Ｉ——Ｏ——Ｕ

烏云的烏——

阿門的阿——

愛敵人的愛——

疑或魚——

從無而一 ——而嗡——風

風，雄風或雌風

蜂，雄蜂和工蜂

合群的、分工的

規律的、自由的

在勞動中合唱

風中蜂，從蜜中泌出

那，天籟

３

在勞動的路上，狩獵途中

遇見候鳥；漂泊的象征

以八種色彩，八種隊伍

八種音聲，音色

從北往南飛

時值秋天

紅葉似那鳥群的影子

向山谷降落——

向水聲處降落

像水聲浮起

從山谷穿過另一個山谷

聲音沉淀成兩個湖泊

四條支流，八種河岸八種唇瓣

從舌根處分叉或分隔

兩個音室的雙音技巧

以超過一千赫茲的音頻穿過

記憶將那聲音模擬三千年

以祖先口傳下來

獻給天神ｂｅｈａｎｉｎ

鳥的翅膀

收斂又張開的雙眉

我們交叉又圈圍的手掌

在水和光之間

翅膀拍擊手掌

扇動季節的聲音

以覓食和求偶的密碼

鳥的形象被擬成音符

在分叉的枝丫上站立

在五線譜的高壓電線上密布

一個個子音

向天空抬頭

八個人，隨著音的拉長

從地底吻觸月亮慢慢

向天空抬頭碰撞陽光

陽光被候鳥斜斜切開

以八種色彩，八種隊伍，八種音色

向山谷降落

時值秋天

那?熏天籟

４

勞動和狩獵剩余的季節

在小米豐收的慶典中

我們全部還原為兒童

在兒童嬉戲中，我們競技

用河流的繩子纏繞

用河流的手

將山拋在后面

時間在后

把陀螺旋轉

山谷和山谷穿插，旋轉

旋轉成陀螺的刻痕紋溝

陀螺站定如山峰

風帶著聲音從山谷滑出來

從山的心里，水的心里

疾風旋轉，那聲音

從烏而嗡，從無而有

那，天籟

聲音的化石和記憶

一萬年前，或三千年前

那聲音就雕刻下來

成為月歷，成為符號

在陀螺身上旋轉

在草的紋，水的紋，云的紋

在繩和指的紋上旋轉

的聲音——

從無而母，從母而蜂

嗡——阿——吽……

天人和地母的吟唱

那，天籟

５

在狩獵途中返回

在家和河流，河流和森林之間

看見它的眼神，云豹

從云層和夢的里面醒來

從樹和土地的心里發出

低沉的聲音——

悶雷，從天空而降

帶著五個母音

八個音種

被埋在地下

在河底和石頭之間滾動

時間摸亮頑石，使其聰敏

舌尖磨亮牙齒，使其堅鈍

水的柔力持續觸摸細草的根

子音開始發芽

芽茁長，抬頭看見

狼煙，彎曲，扭動

以舌之蛇，進入冬眠

的聲音

從洞口緩緩看見春天

從地底

從腳步踏過的塵埃中

緩緩升起，升高

那弓起背脊的云豹

看見黑熊掌握蜂巢

群蜂在它們之間

的聲音

從無而母，從母而嗡

那，天籟

６

在勞動的路上，不再狩獵

我們布農，我們已不農

我們布農族，我們不滿族

從山河故鄉流浪到都市叢林

從都市叢林奔向生活的大海

從記憶中聽見

瀑布、蜜蜂、候鳥、陀螺的聲音

在小小廣場中旋轉

神和祖先的祈禱

那聲音如蜜

如嗅覺彌留牛樟和檜木

野姜花和野百合

山羌山豬，蛇和雉雞

黑熊和云豹，消失在叢林的

在我們身上刺青

在都市叢林重現雄姿

那聲音的化石，有色

燃燒中看見火紅

煙的身上看見虛白

灰燼中看見黑

黑色的聲音

用夜的嘴唇

成為盛開八種色彩的花瓣

八種音頻，音色

被記憶的黑洞吸納

沉淀，凝結

而，沉默——

那，天籟

在沉默中的沉沒

還在捶敲；瀑布之轟

還想飛翔：蜜蜂之嗡

還會旋轉：陀螺之唵

還要啼叫：候鳥之衣

還能滾動：悶雷之烏

（選自《海浪和河流的隊伍） / 臺灣二魚文化事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