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 拉

邱志平和林秀美同事也有一年多了。
邱志平結婚約有七年,有兩個孩子。夫妻兩人的感情很好,鮮有吵嘴的時侯,簡直就是個美滿家庭的樣版。人家只要一提到幸福婚姻,就一定要舉邱志平一家作為例子。邱志平不抽煙不喝酒不嫖娼不賭博之外,連夜歸人也沒做過,每天時間一到,肯定坐在家中餐桌旁吃晚飯。
公司有個臺灣客戶與他談過幾次話,有一天問他:“邱先生,像你這種人,到臺灣來的話,我要怎么招待你呀?”惹得一個辦公室笑聲震天價響。
邱太太長得實在是美麗,下巴和林青霞一樣上鏡頭。已經是生過兩個小孩的女士,一走出去,人家總要誤會是個未婚小姐。就曾有人追到家里去,見到她兩個孩子出來叫媽媽,才死了那條心。
至于邱志平的一男一女簡直和金童玉女沒有分別。天真活潑可愛,教養又好,有禮貌,功課棒,見過的人沒有不豎起拇指夸贊的。
當然,羨慕的人有,妒忌的人也不少,反正在今日社會的現代婚姻里,邱志平的幸福家庭是難得一見的和諧快樂個案。
林秀美人長得不是艷光四射的妖冶,但她人如其名,秀氣甜美。她的嗓子比外表還更吸引人,而她的笑容遠比聲音嫵媚,似晴朗的藍天、暖暖的陽光。對邱志平來說,林秀美的動人卻是在于她完全不曉得自己笑起來和剛開的花兒一樣地燦爛。
起初邱志平只是喜歡林秀美的笑容。看見林秀美時他總是忍不住要找一些笑話逗她。沒有惡意地,純粹是為了要欣賞林秀美稚氣無邪的笑。后來又借機找她說話。林秀美清脆的聲音里有一股慵懶的韻味。那是兩種不同的極端,湊和在林秀美身上,產生出另一種格外惑人的魅力。
遠遠地看她。
看她煥發明媚的笑臉,邱志平就要想起花。一大片澄黃亮麗的花。
遠遠地聽她說話。
那尾音濃濃的鼻音令邱志平想起貓。這是非常奇怪的,把林秀美和貓聯想在一塊兒,邱志平一直認為貓是十分可愛、嫵媚的,而林秀美就像一只貓。
有一次不知為什么會談起貓。
“我喜歡貓。”林秀美輕輕地說,“軟軟的,服服貼貼叫人抱著好舒服,天氣一冷還可以摟著它來取暖呢!”
有一絲小小的震顫縈繞著邱志平的心。但他只是在心里暗忖著:“真巧。”還沒來得及開口說句什么,林秀美眼睛閃了一閃,咬著下唇,終于說了出來:“你很像貓呢,邱志平。”
林秀美的眼睛直勾勾地往邱志平的眼睛望進去。
這時辦公室里沒有別人,大家都出去吃午餐還沒有回來。邱志平大大地吃了一驚,像是被人發現了內心里貯藏的秘密那樣不知所措。像在一個黝暗的黑洞里摸索著,陡然一個踉蹌掉進個大窟窿里去一般惶恐。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鎮定了自己,然后,他的眼睛也直直地朝林秀美那雙清澈深幽卻溫柔的眸子里望去。就在他覺得自己的心就快要被她柔情似水的眼眸融化掉時,同事們已陸陸續續地回來了。有一股輕輕的懊惱在他胸臆間緩緩升起來。
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邱志平知道自己墜下去了。不是刻意,但也不是不小心。他隱隱有一份不安,當然不是犯罪式的,但他還是想盡方法來克制自己,起碼讓自己避免受到困擾。
有時他看見林秀美對別的男同事笑,他就心頭冒火,真想上前去把她拉走,帶她出去,到有雪白沙灘的海邊,去有翠綠草地的公園,到任何可以談戀愛說夢話的地方。
但是他沒有。他從來沒有真的去實行。他只能按捺住心里逐漸泛散開來的怒氣與焦灼,還有許許多多的無奈。
邱志平一向自認是個坦蕩蕩、留不住一點點心事的大男人,像個有教養的君子般的。然而自那時開始,他知道自己再也不是了。
可是他不是再也不愛妻子兒女,他仍然像往昔一般地疼惜他們,并沒有少卻一絲絲的愛。可是他也開始在莫可遏止地愛戀著另一個女子,一個像貓一樣嫵媚動人令人迷惑的女子。
沒有誰知道。
誰會知道呢?不過邱志平知道。從林秀美那兩顆透徹洞察一切般的淺褐色眼珠子里,他知道林秀美也知道。
其實他完全明白,自己是給不起林秀美什么的,所以他原本不打算讓林秀美知道。但是,他著實沒想到林秀美竟然會自己發現了。
就因為他太了解自己的性格以及立場,所以他把自己隱在后面,只是遠遠地、遠遠地看著林秀美。
他不再存心去逗她笑,也不借機會找她說話,蓄意離她遠遠的,僅僅是為了要掩飾自己的那份心虛。而且他也擔心,擔心自己會沉不住氣,不小心在無意間泄漏了自己那不為人知的心事。
邱志平有時又把自己想像成瓊瑤書里的男主角,悄悄地享受著那種黯然的愉悅。但是他也沒有消瘦、蒼老或憔悴。他照樣吃,也吃得下。他照樣睡,也睡得好。只是在上班時他怕見到林秀美熾熱而洞悉一切的眼神。
他感覺自己像一根藤,承擔著重量,不會折斷,卻已經開始彎曲。漸漸地,他發現那種“痛苦”并不是想像中的那么樣錐心。
過了一些日子,邱志平再仔細想想,他根本就不可能為林秀美而下決心放棄一些什么,或者開始一些什么的。這反而叫他產生出一種沒來由的恐懼,害怕著有一天會毀掉他一手塑造的幸福婚姻與美滿家庭。
單單這樣想,他已經抑制不住那不停浮現的顫栗驚悚了,那是他的形象,他的王國呀!萬一真的為一個女人而摧毀這一切,邱志平是萬萬不甘心的。
他有點慚愧,為自己的不夠偉大而內咎,但事實上也就是這個樣子了。
邱志平反常地對上班憂心忡忡。他焦躁不安而驚惶失措,神思恍惚的他發愁了。每天他在辦公室里坐立不安心魂不定。他恨不得跑到林秀美面前,然后干干脆脆地對她明明白白地說清楚:“我不是貓。”
但他不敢。也不是真的沒有那膽子,也不是不能自拔,而是他還迷戀著,稍稍舍不得那種有個人在愛慕著他的美妙滋味。
雖然那股美妙的驕傲里的的確確像摻著一小滴的痛苦,和自虐的快樂類似的。
這個時候他在家里偶爾也會對妻子高聲吆喝,低聲斥責。他變得挑剔苛刻,因為他自認有恃無恐。妻子一點點不如他意,他便埋怨惱怒,將不悅不滿明明白白地表露在臉上,這種種在以前是不曾發生過的。
他略略有些得意的姿態,在家里或公司都是這個樣子。那得意日復一日地逐漸膨脹得似一粒充滿了氫氣的氣球那般飽滿。
然后有一天,當他抬頭看著林秀美時,他發現林秀美的眼神不同了。
林秀美的眼睛里只有一汪的清亮坦然,澄明平靜。
邱志平整個地恐慌了。林秀美的眼里再也沒有掉下去的迷亂了,她看他時,就像一個普通的同事看另一個普通的同事一樣,什么都沒有。
邱志平震驚了。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成為過去的呢?
他失望、沮喪而且憤怒,雖然沒有心碎的酸楚,卻有微微的傷感與挫敗。
就是這樣,什么都過去了嗎?分明確切是的,但邱志平猶自有點不甘心,然而,所有的怨恨皆無補于事,一切了無痕跡。
一朵花開了,而后又凋落了,樹上還留下什么樣的痕跡呢?
突然邱志平有了一個新的發現,原來他不是一只貓,他只不過是個尋常男人,一個貪心卻懦弱的平凡的男人。
(選自臺灣《三相逢》)